炎京。
攝政王府。
偕語樓書房之中,夜天諍來來回回地走動着,眉間鬱色隱隱。
繼傅滄泓之後,他也得到了夜璃歌被人“劫走”的消息——夜方爲找到夜璃歌的蹤跡,幾乎翻爛了天下諸國的地圖,最後蒐羅出幾個可能的地方來,其中之一便是歸兮島,可當夜家暗衛登上島時,看到的,亦只是一片焦土,他們比傅滄泓更無奈,甚至連確切的信兒都沒打探出來,之所以“斷定”夜璃歌去過,是因爲崖邊的岩石上,依稀殘留有夜璃歌身上的氣息——她在巖崖上眺望等待傅滄泓二十多日,自然留下種種痕跡,夜家暗衛多少是知道這位大小姐的性情的,故而有此結論,即便如此,他們也無法推測出,自家小姐現在的準確去向,只得就這些“蛛絲馬跡”,稟報上頭。
夜方得準消息,便急急來尋夜天諍,言說夜璃歌“失蹤”一事,夜天諍雖說見多識廣,一時間卻也無計可施。
“王爺,太子殿下來了。”正在兩人相顧無言之時,夜飛忽然來報。
“唉——”長長嘆了口氣,夜天諍放下手中的案卷,走出書房——自夜璃歌離開王府,安陽涪頊幾乎天天往他這裡跑五六趟,打着“請教國事”的幌子,事實上他滿眼滿心裡寫着的,都是“夜璃歌”三個字——情之爲物,確不是一個人想控制便能控制的——若你真愛了,縱使那個人遠在天涯,甚至灰飛煙滅,你心裡想的,口內唸的,卻仍然只是他(她)!
爲着夜璃歌對他冷淡一事,他確實無比地懊喪,可一旦夜璃歌“不在了”,他那顆心卻又高高懸起,只願她立刻出現在眼前,哪怕只這樣遠遠兒地瞧着她,也是好的。
“伯父。”迎面瞧見夜天諍出來,安陽涪頊停下腳步,拱手朝夜天諍揖禮,雙眼細瞧着他面上神情。
夜天諍卻早已將滿懷心事給收起,只溫文笑道:“太子有什麼事,只管讓人遞個話即可,何必親自前來,倒教老夫生受了。”
“頊兒不敢,只爲看到《司馬法》中有言:凡戰:衆寡以觀其變;進退以觀其固;危而觀其懼;靜而觀其怠;動而觀其疑;襲而觀其治。擊其疑;加其卒;致其屈;襲其規;因其不避;阻其圖;奪其慮;乘其懼。頊兒不甚明其義,故來向伯父請教。”
夜天諍聽罷,微微頷首,目露欣慰之意:“頊兒果然進益了,只是,這《司馬法》乃行軍作戰之人所必讀,卻非天子當習,太子若欲成聖明之君,當習《春秋》、《史鑑》是也。”
安陽涪頊擡高下頷,眸中有着明顯的不贊同:“頊兒卻不這樣認爲,縱觀我朝大小官員,習文者多,精武者少,倘或他國興兵來犯,頊兒卻毫不知兵,既不知兵,如何知誰人能出戰迎敵?怎知何策方能去強敵,固邦國?”
他這一席話說出來,倒教夜天諍頓時訝然——還以爲他這些日子不過坐在屋中擺個樣子,不曾想倒真是長進了。
“太子說得好!”夜天諍也是打沙場裡走過的人,素來欣賞年輕又上進的男子,當下忘了心中不快,上前攜起安陽涪頊的手,真誠讚歎道,“若太子有心向學,倒是可將經史子集諸部中的要典一一認真習過,再以數百侍衛操練起來,自可知其中奧秘,以太子的聰慧,學成帝王兵勝之術,也非難事。”
見他確實開懷,安陽涪頊脣角微微揚起,帶着幾分小心道:“這些……璃歌從前可也習過?”
夜天諍默然——看來他繞來繞去,終是爲了自家那寶貝女兒。
“璃歌自然也習過。”夜天諍點頭——他的家教與炎京城中其他豪門貴族全然不同,但凡男兒家習的東西,他一應教給自家女兒,文韜武略歧黃術算無所不包,再加之夜璃歌在外遊歷多年,到底習得多少本事,連他這老爹也難摸全。
安陽涪頊的面色黯淡下去,眉宇間浮起絲惘色——只怕他焚膏繼緡日夜用功,也難及她十分之一吧?
“頊兒,”夜天諍看出他的落寞,輕輕拍拍他的手背,藹聲勸慰道,“歌兒是歌兒,你是你,歌兒有歌兒的優點,你,也有你的長處啊。”
“長處?”安陽涪頊一時沒有回過神,“我有什麼長處?”
“你生性敦厚平和,並不像歌兒那樣隨性恣意,作爲一個守成之君,知兵能戰故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卻是仁懷天下——得民心者得天下,有時候,民心所向,要比能兵善戰更重要啊。”
“是嗎?”安陽涪頊眼裡重新燃起自信的火花,“伯父,您的意思是,頊兒也可以做個好皇帝?”
“當然,”夜天諍點頭,“若說歌兒的性子像火,你的性子便像水,溫恬澹泊,滋養萬物,這也是一代有爲之君的氣象,只是毋柔和太過,否則志不立,治難成。”
“我懂了,”安陽涪頊連連點頭,可接着仍然苦惱起來,“可是,璃歌似乎……不喜歡我這柔和的性子……”
“那是她自小野慣了,不容易發現你的好。”夜天諍盡全力勸解着這位太子爺,言談間不乏美譽之辭——無論如何,讓他鼓起勇氣,豎立自己的志向,比什麼都更重要。
倘若他想盡力做一位有作有爲的君主,他是很樂見其成的——這也是他當初極力促成此樁姻事的緣由。
奈何,女大不由父,在他們夜家,在家從父這一條,永遠是用不上的。
慢說夏紫痕年輕時便也是火爆性子,單他自己而言,確也不願將那些腐俗陋規來約束女兒——他寧願她開開心心地長大,也不願她三步不出閨門整天唉聲嘆氣,再說,這麼些年來,他着實見過不少所謂的“大家閨秀”遇人不淑,鬱郁終日的,他寧可自家女兒強些,倘若婚姻不如意,大不了一拍兩散,各去天涯,遠強過鎮日以淚洗面,無可奈何。
從這一層思想上來說,夜天諍也可以算得上是個奇男子,天下間一等一開明的父親,若非如此,也斷沒有今日的夜璃歌,但也正因爲他的“縱容”,使得他的寶貝女兒就像匹脫繮野馬,隨性不羈得讓人咂舌。
“璃歌……”一提到這個名字,安陽涪頊便現出那副呆相來,“她爲什麼就那樣走了?是因爲厭着我嗎?”
“不是,”夜天諍趕緊否認,“她打小兒便是這樣,待她乏了倦了,自然會回來的。”
“可那要什麼時候?”安陽涪頊饒是性子再好,此時也不禁急了,“倘若在外面遇上什麼強人……”
“這天下間,只有強人怕她,未曾見她怕強人的。”提起這一點,夜天諍語氣裡難掩自豪——此話誠然不假,想當初夜璃歌跟着六道行走江湖時,不知道收拾了多少流氓地皮,即使是有名的大門大派,她也去闖過,從不曾虧過手,以致於有些膽小之輩,遠遠兒瞧見她來了,立即緊緊關上大門,斷斷不敢招惹她。
“可我想她……我好想她……”安陽涪頊終於說出了實話,兩眼呆呆地看着迴廊外頭盛開的秋芙蓉——這些天裡,他試過很多辦法,想將她的影子從腦海裡趕出去,可他做不到,真做不到,看着書時想她,閉上眼時想她,晚上睡覺時,還是想她。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越是想忘,便是沒有辦法忘記。
仔細審視着他的神情,夜天諍不由輕輕嘆了口氣——他也曾年輕過,如何不曉他心中的煎熬,只是這兒女情事,向來不是人力可強爲,他也幫不了這孩子什麼。
“頊兒,”夜天諍語重心長地勸道,“不管歌兒心中有沒有你,亦不管你們以後能不能在一起,你都不可再輕廢學業,因爲歌兒向來最看不起的,便是胸無大志的男子——如果你誠心向學,奮發圖強,說不定反能博得她的好感。”
“我也知道,”安陽涪頊點頭,眸中含着委屈,“我只是擔心——”
“擔心什麼?”
“唉——”安陽涪頊重重地嘆氣,轉過頭不言語了。
其實,他就算不明言,夜天諍也知他在焦慮什麼——先已有了一個傅滄泓不說,這天下之大,焉知會不會再殺出個魔星來?
兩個男人相對着,一時沉默,都很無可奈何。
夏紫痕自院門外來,遠遠瞧着他們,像一對泥塑木雕似的,不由掩脣作樂,吊起嗓門兒道:“嗬,這是唱的哪一齣?”
夜天諍轉頭瞅見她,卻是長長舒了口氣,遙遙拋了個眼色於她,示意她近前。
夏紫痕上了石階,看着安陽涪頊微微笑道:“廚房裡今兒個做了你最愛吃的棗泥糯米丸子,呆會兒好好嚐嚐吧。”
安陽涪頊一聽,不禁微微紅了眼眶——昔時夜璃歌不在家,夏紫痕經常把他帶出宮來玩,細心照撫,與看顧自家兒女並無什麼不同,只是因着董皇后一味寵溺,故不敢嚴厲約束於他……有時候他甚至忍不住偷偷地想,倘若自己不是生在皇家,不是璃國太子,而是與夜璃歌調個個兒,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
或許真如此,他反倒出落成一個絲毫不輸於傅滄泓的英武男子,胸藏乾坤,劍指關山。
只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
生在珠圍翠繞之中,未必幸運;
生於蓬門瓦戶,也未必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