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安陽涪頊離去,夏紫痕的面色立刻沉了下來,夜天諍也收了笑,轉身復折回書房——他心中無比清楚,自己這位夫人,向來“無事不登三寶殿”,胸中自有一番數算,不是隨意可以支吾過去的。
果然,房門一合上,夏紫痕便道:“歌兒究竟在何處?”
夜天諍苦笑搖頭:“這天大地大,我如何知道?”
見他神情不像作假,夏紫痕冷下臉來,鏗鏘有力地道:“我要去找她!”
夜天諍嚇了一大跳,趕緊出聲阻勸:“你這又是何必?況咱們家的女兒,你還——”
“你不必勸我,”不待他把話說完,夏紫痕已經利索地打斷了他,“歌兒有危險!”
“危險?”夜天諍驚愕不已,卻又不得不信——他這夫人除了性情不似尋常女子,有時候直覺也精準得讓人難以置信,他已經領教過好幾次,是以不敢掉以輕心。
“可是——你連歌兒的去向尚且不明,如何能尋到她?”
“她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自然有法子找到她!”夏紫痕這話近乎蠻不講理,卻教夜天諍無可辯駁,當下不由也整肅了面容:“倘若你執意如此,我讓夜方陪你去。”
“不必,夜方是所有暗衛的統領,沒了他你獨木難支,還是讓夜逐領二十名暗衛隨我同去吧。”
“如此也好。”夜天諍想了想,點頭應允,目光落到自己夫人那已經年過不惑,卻依然風韻猶存的臉上,卻不由添了幾分綺綣,“你這一去,單留下爲夫獨守空房,好不寂寞……”
夏紫痕彎彎脣,笑了——她雖說當年英姿颯爽,叱吒江湖,性格很是梟強,但自從嫁與夜天諍之後,夫妻感情甚是和睦,偶爾小打小鬧,也不過增進夫妻間的情趣而已,此時見他作出這麼一副小媳婦的模樣來,倒不禁好笑,遂拋了個媚眼:“相公,今晚妾身在樓上候駕——?”
夜天諍眸中精光一閃,也笑了,乾脆地答道:“好!”
……
且不說偕語樓中一夜恩愛情長,單道次日一早,夜天諍喚來夜逐,千叮嚀萬囑咐,要他無論如何護好當家主母,又親自將夏紫痕送到馬車上,這才怏怏迴轉書房。
他雖是個極其曠達之人,然此際面對滿室清寂,一地疏影,也不禁心生悵然。
“王爺!王爺!”夜飛前腳趕後腳地衝進。
“什麼事?”夜天諍收整思緒,橫他一眼。
“宮中有旨!”
“哦?”疑惑地皺起眉頭,夜天諍出了書房,至前院正廳,果見鳳藻宮管事孫貴負手而立,正站在一盆垂地金蘭前細細地品看着。
“孫公公,”夜天諍近前,“不知這一大早,有何急事?”
“皇后娘娘傳見,說是商議聯姻禮聘及婚儀一事。”
“是這樣,”夜天諍心中微微舒了一口氣,“有勞公公,即如此,這就一同啓行吧。”
“不忙,”孫貴擺擺手,“咱家奉了鳳旨,還要去瞧瞧太子爺呢。”
“該當的,該當的。”夜天諍連連點頭,又陪着孫貴前往東院。
不料安陽涪頊已然不在房中,細問小侍時方知,他隨夜方等人往後院習練武藝去了,兩人不得已,只好也改向後院去。
孫貴一行走,口內一行道:“太子殿下看來是出息了,王爺,這都是您的調教之功啊。”
“不敢當,不敢當,”夜天諍連聲謙遜,“是太子已經知道用功,不上一兩年功夫,便是一位聖明天子了。”
孫貴笑眯眯地瞅他一眼:“按說,咱只是個奴才,有些話不該多說,可總擱在肚裡,又覺着不舒服——太子爺能有今日這番光景,還不都是因爲令愛?往日在宮裡頭,那些師傅們說破了嘴皮子,哪一個是管用的?王爺啊,爲了璃國的前程,你可得仔細掂量着!”
夜天諍心中“咯噔”一聲響,不由暗暗揣摸着——他這話,到底是承董皇后之意,特地來敲打自己的,還是他自己,果真有一份忠君之情?
閒話少敘,已然行至後院門前,聽得裡邊嗚嗚風聲一片,間雜着陣陣雷鳴般的呼喝,卻是夜方領着夜府的護院們,正在練習棍棒之法,安陽涪頊也在其中,今日的他一身白色勁裝,手執一根烏木長棒,除了氣力不足,下盤稍虛,一招一式倒也有了些模樣。
見夜天諍同着孫貴進來,夜方收勢而立,與一衆護院向夜天諍執禮道:“拜見王爺!拜見孫公公!”
“孫公公,”安陽涪頊將烏木棍交給一名護院,皺着眉頭走出,“你這是——”
“咱家奉皇后娘娘旨意,前來瞧瞧太子爺。”孫貴躬身請安,直起腰又道,“看見太子爺一切安好,咱家也就放心了。”
“母后可好?”想起有段日子不曾回宮,安陽涪頊有些惦念地問道。
“太子爺有這份孝心,皇后娘娘就是睡熟了,也能在夢裡笑醒,娘娘說了,夜家規矩嚴,就讓太子爺收收心思,好磨鍊磨鍊。”
“皇兒謹遵令旨。”安陽涪頊執禮領命。
“太子爺咱也看過了,王爺,這廂請吧。”孫貴這才調頭看向夜天諍道。
兩人復出後院,至府門外上了馬車,往皇宮而去。
董皇后顯然是早有準備,正裝端坐在鳳椅中,靜候着夜天諍的到來。
整整衣衫,夜天諍拾級上階,邁過鳳藻宮高高的門檻,趨前伏倒於地,行禮參拜:“參見皇后娘娘。”
“平身,設坐。”
待夜天諍起身坐下,董皇后又命人奉上香茶,細細瞅着他的面色,脣角浮出絲淺笑:“王爺這些日子清減了。”
“謝娘娘關懷。”夜天諍趕緊擡擡身子,拱手一揖。
“朝內朝外的事兒,偏勞王爺,待皇上親政,一切自會好起來。”
“但不知——”夜天諍瞅着她的面色,沉吟小片刻方道,“娘娘打算,幾時讓皇上親政?”
“這個嘛——”董皇后端起手邊的茶盞,淺啜一口,“自然是要登基大婚之後。”
“娘娘的意思是——登基和大婚,一起操辦?”
“你覺得呢?”
夜天諍默然——皇帝登基大典與大婚典禮一起操辦,這在歷朝歷代都是有例可循的,只是,只是這一次,牽扯到一後一妃,亦即夜璃歌,和金瑞的三公主。
“不知娘娘,將予金瑞三公主何等名份?”
“這個麼,本宮已經仔細想過,冊封她爲皇貴妃,不知攝政王意下如何?”
一來就是皇貴妃?這在璃國可謂是史無前例,但對方既然是一國之公主,倒也受得起這樣的禮遇,可是,準太子妃夜璃歌現在卻下落不明……這——?
董皇后靜靜地看着他,目光愈發幽邃。
“不知娘娘打算,於何時爲太子舉行登基大典?又如何處理……皇上‘重病’一事?”
“這個麼,本宮也想好了,就向天下宣稱說,皇上欲退居深宮清修,故將皇位‘禪讓’給太子,令司空大人爲輔政大臣,協理國政,未知夜王爺意下如何?”
“‘禪讓’?”夜天諍不由一怔,在心中細細揣摩去,卻又覺得甚是妥貼,而且聽董皇后的口氣,只怕她籌謀這事,已經不止一兩日。
倘若她一心爲了璃國,作出這樣的安排,夜天諍倒也願傾力助之,可是聯想起夜璃歌上次在董太師府遭到的不明襲擊,還有自己從各方蒐集到的信息,只怕這錦繡文章的真意,未必像這位皇后說的堂皇。
可是……自己一時之間,卻也想不出什麼理由來否議她。
思索再三,夜天諍方再度開口:“想來娘娘心中,已有決斷?”
放下茶盞,董皇后卻輕輕地嘆了一聲兒,擡起手用錦帕擦擦眼角:“這些年朝裡是怎麼個情形兒,外人不知道,王爺你可是瞧在眼裡,自皇上‘病倒’後,本宮是日夜懸心,就怕翻起什麼風浪來,動搖江山社稷,本宮縱然粉身碎骨,也無顏面再坐在這裡——本想着讓頊兒監國,多少有個臂膀,可頊兒資質如何,王爺心知肚明,外朝更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咱們孤兒寡母的笑話,幸虧王爺有經天緯地之才,方護得偌大的璃國穩若磐石,本宮口內不說,心中卻是一千一萬個感激,設若將來璃歌嫁進皇室,咱們便是一家人,頊兒定心定性,又有了賢內助,本宮便可以退居深宮陪伴皇上了……再說,沒有哪個做孃的,不望着自己的兒子早早成材,你說是不是,王爺?”
她這麼一大篇滴水不漏的話說出來,夜天諍便是不明白,也已然明白了,他略正正身子,剛要開口,卻聽董皇后又道:“所以,本宮想,就在九個月後吧,三月十九,頊兒二十三歲生辰那日——”
“這——”夜天諍心中暗驚,“是不是太快了些?”
董皇后鳳眸微沉:“那依王爺的意思呢?”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擊,似閃出微小的火花,不過,只是轉瞬之間,夜天諍已然斂去眸中所有的情緒:“但憑娘娘作主,微臣無有不從。”
“嗯。”董皇后滿意地點點頭,“至於這九個月裡,就勞王爺多多費心照看頊兒,能教他多少,便是多少……”
言至此處,夜璃歌話鋒忽一轉:“不過,最近本宮聽說,太子妃,又鬧脾氣了?”
夜天諍臉上浮出絲苦笑:“是微臣教女無方,請皇后娘娘降罪。”
“無妨,”董皇后擺擺手,“本宮倒是喜歡歌兒那灑脫的性子,只是,你務必在三個月內將她尋回,登基大典之前,皇后的禮儀,宮中的規矩,多少還是要學的。”
“微臣遵旨。”夜天諍離座,躬身領命。
“再有,就是與金瑞聯姻之事,你要會同六部尚書,共同理出個章程來,不要讓四方諸國嘲諷我朝鄙陋,不識禮儀,更不要落什麼把柄在那起別有用心之人手中,讓他們看本宮和頊兒母子倆的笑話!”
“是!”聽她說得嚴厲,夜天諍趕緊回答,繼而有些疑惑地問道,“如何是與六部尚書商議?”
“戶部得籌措銀餉及聘禮事宜,工部得會商新建一座殿閣,還有修繕從金瑞邊境,至炎京的驛道,禮部自然是安排大典一切事宜,及備辦禮服,吏部要給隨公主陪嫁來的大小官員安排合適的官位官名,及計籌薪俸,兵部則是負責整個迎親禮儀的安全,至於刑部……或許用得上,總而言之,安排得越嚴整越好。”
夜天諍越聽越是心驚——一方面是因爲董皇后那縝密的思維,另一方面,則是她對此次聯姻重之又重的態度,最後,就是其中提到的,修繕驛道一事——因爲金瑞對璃國的態度一直很曖昧,故此從炎京通往金瑞邊境的驛道“長年失修”,陳破不堪,極難通行,可如若修通,從金瑞邊境馳往炎京,不過一日一夜的功夫!
如果兵烽驟起,後果不堪設想!
可這樣的揣測,只能藏在心中,斷斷不能說出口。
董皇后言罷,自鳳座上站起,行至夜天諍跟前,定定地看着他:“王爺,本宮的話,可都聽明白了?”
“聽明白了。”
“能照此辦理否?”
“能。”
“你說什麼,本宮沒有聽清楚!”
“微臣謹遵皇后娘娘鳳旨!”
“唔——”董皇后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擺擺手道,“既如此,你先跪安吧。”
夜天諍行禮退出,直到走出中宮門,方纔擡起頭來,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明明是六月初夏的天氣,他卻憑空生出股剛在冰窒裡泡過的感覺——那個女人,似乎字字句句都在爲安陽涪頊籌劃打算,但又分分明明偏向金瑞。
聯姻?即將成爲璃國皇貴妃的三公主?也不知道,將來的後宮會掀起多少驚濤駭浪,而炎京的情勢,又將會怎樣變化?
他實在滿腹憂心忡忡,欲尋個人商議,可滿朝裡看去,竟無一人可託心懷,唯一能與他同氣聯枝的,反是那個不知身在何處的寶貝女兒……倘若璃歌在,以她絕頂的聰慧,不說勘破董皇后的心思,至少也能設個法兒防範,不至於像他現在這般,除了苦惱,還是苦惱。
畢竟,後宮是女人的天下,他一個大男人,總不好時時進出,監視董皇后的一舉一動,那樣既與禮不合,也斷不是他夜天諍所爲。
可是他的寶貝女兒,會爲了這層原因,披上嫁衣,成爲安陽家的兒媳婦麼?
他着實,沒有半分把握。
更或許,他寧願她就這樣匿跡於江湖,永永遠遠,不要再回到炎京城,皇家的漩渦,只要踩進去,再要抽身,便難了。
唉,作爲父親,他的願望極其簡單——讓女兒嫁一個愛她的男子,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地渡過一生,可夜璃歌太過耀眼,尋常男子,誰又能娶得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