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璃歌便去了那座廢棄的宮殿。
女子還是坐在太陽底下,微微仰着頭,看着那明晃晃的天。
“一切已經準備妥當。”稍稍彎下身子,夜璃歌輕聲道。
女子闔攏的眼綻出條極細的縫隙:“夜夫人?”
“原來你知道?”
“上天會佐佑你的。”
“上天也會佐佑你。”
兩個女人對視一眼,瞬間似乎洞穿了彼此的靈魂。
看着白髮蒼蒼的女子登上馬車,看着馬車駛離頹殘的宮殿,消失在拐角盡頭,夜璃歌沉鬱的心,忽然就輕盈了。
彷彿了結了一樁很沉很重的心事。
她,是一個不該屬於這兒的人,她的生命,或許該有另一番綺麗的風景,但卻因爲一個男人的私慾,而葬送了青春。
沿着落葉紛飛的宮道,夜璃歌慢慢往前走,本想趁這會兒功夫散散步,忽聽一陣議論聲從圍牆的另一面傳來。
“阿鳳,你還是趁早打消這心思吧——那女人的手段有多厲害,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再怎麼厲害,也只是一個人,也會慢慢地變老——沒有男人會喜歡老女人,而我青春貌美,正值韶華,憑什麼不能得到皇上的寵愛?”
夜璃歌頓在那裡,有微涼的風吹過耳際,撩-亂垂落的發。
“你別做美夢了……想想紀夫人吧,你看看她,連皇子都生下了,還不是——”
“那是她蠢!”女子尖銳的嗓音像拔高的嫩白楊,“只要一次,只要一次,我就可以……”
話音低了下去,或許那些齷齪,連她自己都說不出口吧。
……
搬了把竹椅放在紫藤架下,夜璃歌仰面躺着,闔眸小憩。
往昔的記憶像潺潺溪水間,在腦子裡淌過——炎京、父親、安陽涪頊、司空府、碧綺樓、章定宮、董太后、唐涔楓……原來她的生命,是如斯的多彩多姿,充滿了傳奇。
鳳凰。
一展翅翔九天的鳳凰。
心裡的絲絲急躁,終於淡冽下去。
不是不在乎,只是生命,其實並沒有那麼多,真值得計較的。
沙沙的腳步聲從後方傳來。
他在她身邊坐下,仰面靠上竹枕。
夜璃歌翻了個身,將頭枕進他懷中。
他擡手,摸了摸她的臉。
這些微小的動作,卻讓他們彼此之間,變得更加親近。
夜璃歌忽然拱了拱腦袋,於是,傅滄泓忍不住笑了。
“滄泓。”
“嗯。”
“我們以後都這樣,一直這樣,好不好?不管發生什麼事,都這樣,好嗎?”
“好啊。”
……
天定宮裡起了很多微小的變化,偶爾晃眼察覺不出,但細心的人卻能發現。
宮女們零零星星地被散放了出去,只留下些忠誠可靠的,人員的升遷或變動,都在不經意間完成。
夜璃歌是什麼人,她可是璃國司空夜天諍的女兒,曾經血戰沙場,力搏邊城,曾經夜闖北宏都城……豈是尋常女子能及?
這天下人的心思,沒有她不通透的,只是不想去點破,也不願去點破罷了,但凡那些人不主動招惹她,她也不會擅動任何人,倘若真有什麼人想跟她過不去,只怕她也絕不會手軟。
善人惡人,有時候,不過是因爲一己私慾而已。
她可以容忍私慾,卻不能容忍,因爲私慾而壞了規矩。
她的規矩。
……
安陽涪頊勒了勒腰帶。
這已經是他不知道第多少次,勒緊腰帶了。
胃裡的酸水一陣陣冒上來,刺得喉嚨口火辣辣地痛。
實在沒有力氣再往前走,他驀地跌坐在草叢裡,任由疲憊一陣陣卷襲着自己。
“糖葫蘆,冰糖葫蘆——”一陣亮朗的喊聲忽然傳來。
安陽涪頊睜開沉重的雙眼,但見一輛小小的手推車,忽然從黃土小道那端,緩緩而來。
小車吱呀吱呀,從他面前碾過,走出一截,卻忽然停下來。
“小夥子,你這是——”
醇厚的男中音。
“大哥——”安陽涪頊睜眸看了他一眼,卻不知該如何述說自己眼下的困境。
男子看來是個討慣生活的,一見他這落魄的模樣,就明白了幾分,將沾滿糖汁的手伸進懷中,左掏掏右掏掏,摸出幾十枚銅子,塞在安陽涪頊手裡:“拿着吧,到前面鎮上買些東西吃。”
“不,不,”安陽涪頊趕緊推回去。
男子卻憨厚地笑笑:“這算什麼,誰出門在外,沒有個三災八難的,小夥子以後做人厚道點,也就是了。”
“嗯。”安陽涪頊紅着雙眼,連連點頭答應,目送男子推車離去。
強撐着又往前行出一段,果見一座小小的鎮子,街道上卻甚是清冷,只有幾家極其簡陋的小飯鋪。
到了這步田地,安陽涪頊自然不會計較得太多,隨意走進家店鋪,叫了碗陽春麪,便埋着頭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剛嚥了半碗麪,忽聽後方響起個冷凝的女聲:“店家,來半壺酒,一斤牛肉。”
安陽涪頊拿着筷子的手,頓時僵住,後背像是颳起陣冷風,又像是突然涌起熱血。
過了很久,他方敢一點點轉過頭去,卻見一戴着斗笠的女子,正坐在右邊角的方桌旁,慢慢地喝着酒。
是她!
真的是她!
安陽涪頊倏地回頭,心中一陣怦怦狂跳。
女子像是注意到了他,擡起頭來朝他掃了一眼,又低下頭繼續喝酒。
直到聽見她擱下銀錠起身離去,安陽涪頊方纔一口吞下碗中僅剩的麪湯,忙忙慌慌地站起身來,也朝外奔去。
“面錢呢?”未料老闆從櫃檯裡伸出手來,一把扣住他的胳膊。
安陽涪頊匆匆將幾枚銅子兒往櫃檯上一扣,然後掙脫老闆的手,朝門外奔去。
那人卻早已經沒了影兒,廖落的街道上空空如也,只有幾個閒漢倚在門邊,拿手捫着身上的蚤子。
立在光禿禿的樹下,安陽涪頊滿臉悵然若失,他呆呆地站了很久,方纔拿起腳往前走。
一路之上,他只覺口裡發苦,喉裡發乾,說不出來地難受,直到進了一片樹林,依舊渾然不覺。
走着走着,腳下忽然一空,眼見着就要直直地栽下去,肩膀卻忽然被人扣住,然後,安陽涪頊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斜斜地飛了起來,輕輕落在一棵樹下。
她看着他,眼睛是冷的。
他看着她,卻緩緩落下淚來。
關青雪秀麗的眉頭微微揚起——男人哭?這可是最犯她忌諱的。
但安陽涪頊迅速擦淨了淚水。
“你這次又是——”關青雪的話只說了一半,因爲她猛然省起,面前這男人,已經“一無所有”。
“正如你所想,我現在落魄江湖,連口飯都沒處討去。”
“不是教你殺人了嗎?”
安陽涪頊搖頭。
關青雪一聲冷笑:“你寧願餓死,也不肯去殺人?”
安陽涪頊沒有答話,只是垂下眸子,眉眼間透露出幾許剛毅。
“好。”關青雪輕輕拊掌,“既如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未料,安陽涪頊卻忽然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別走,我需要你。”
“什麼?”關青雪轉頭,眼裡閃過絲錯愕。
“我需要你,”安陽涪頊第一次,看定她的雙眼,重重重複道,“我需要你保護我,需要你送我回璃國。”
“回璃國?你還回哪裡幹什麼?”
“召集原來的將領,伺機起事。”
“安陽涪頊,”關青雪一聲冷嗤,“我勸你醒醒吧,既然好不容易從天定宮裡逃出來,就該找個地方好好躲着,過你的安靜日子,別想着跟傅滄泓鬥,你——”
“你住嘴!”安陽涪頊忽然戾喝一聲,兩隻佈滿紅血絲的眼瞪得溜圓,饒是關青雪一向在刀尖上討飯吃,也不禁被他震得一愣,倏地收住了話口。
“就算是死,我也要,我也要——”安陽涪頊像只沒頭蒼蠅似地來回團團亂轉着。
關青雪看着他,不說話。
終於,安陽涪頊停了下來,咬咬牙,轉頭看着關青雪:“說出來,你或許不信,但我發誓——縱然是死,也要活出另一番天地來!”
另一番天地?看着這樣的他,關青雪實在是心存疑慮,倒是什麼都沒說,反建議道:“既如此,你回不回璃國,又有什麼區別?照我看來,璃國那批人,根本沒有絲毫用處,你倒不如去海外,找個沒人的島嶼,重建一個新的國家。”
“重建,新國?”安陽涪頊雙眼驟亮。
“嗯,你可以認真考慮考慮。”
“可是,那得花不少銀子吧?”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代你回璃國跑一趟——那些富得流油的商賈、朝臣,雖不能提供武力支援,但銀錢肯定是多多的。”
安陽涪頊卻十分狐疑地看着她——若說他從前不懂什麼是“人情世故”,那麼現在多少是明白一些了。
“那些人都是軟骨頭,我有法子對付的。”關青雪言罷,咧咧脣,露出白花花的牙齒,看得人脊樑骨發冷。
安陽涪頊本想勸阻她,但回想父皇執政時,對文武百官們賞賜甚重,如今叫他們吐些出來,也是應當的,於是便心安理得了。
“你對海外熟悉不?”
“熟悉。”
“據你看,去哪兒落足比較好?”
“九魔島吧。”
“九魔島?”一聽這話,安陽涪頊的眉頭頓時揚起——這樣充滿煞氣的地名,他一聽就不喜歡。
“怎麼?你怕了?”關青雪吊高了眉梢看他,眸中噙着明顯的不屑。
“誰怕了?”安陽涪頊頓時心火上躥。
“那就行。”關青雪點點頭,“咱們這就上路。”
……
“下雪了!”
“下雪了!”
這日,夜璃歌尚未起身,隔着薄薄的簾子,便聽得一陣歡悅的笑聲傳來。
她隨即坐起身,推了推旁邊依然熟睡的男子。
傅滄泓“嗯”了聲,睜開眼眸,把她裹回被中:“天冷,小心凍着。”
“我想看看雪。”偎在他懷中,夜璃歌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
傅滄泓沒奈何,只得湊脣在她額上“吻”了下,兩人旋即起身,早有宮女遞上來厚厚的皮裘,兩人都穿戴嚴實了,方纔步出殿門,但見外面庭中,欄杆上、房瓦上,都落滿玉屑般的雪,一些宮侍宮女們正跑動來去,用笤帚將雪掃到一起,或堆成雪人,或滾成雪球,互相追打瘋跑着。
看着這樣歡悅的情形,夜璃歌也禁不住開心起來。
“想來瓊雪苑那邊的早梅都開了,要去瞧瞧嗎?”握起她的手,傅滄泓輕聲言道。
“好啊。”夜璃歌伸了個懶腰——有很多日沒有這樣樂一樂了,走走看看也好。
於是兩人先回到殿中,在宮侍的服侍下用了小火燉好的鹿肉羹,曹仁早安排好輦車,傅滄泓攜着夜璃歌登輦,隨着宮侍長長的喚聲,輦車緩緩朝瓊雪苑的方向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