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滄泓怔怔地站立着,渾身的血已然冰涼。
雪,紛紛揚揚地灑下來,落在他的肩頭,整個畫面寂然無聲,那些跑動的人影,騰起的煙塵,忽然間都變得模糊空白,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他一人,刻骨冰寒。
“皇上——”火狼的聲音像是從另一個時空傳來,傅滄泓轉頭,忽然重重一個耳光抽在他臉上,火狼站着不動,沉默地接受了,一縷鮮豔的血絲,緩緩從他脣角泌出。
“夫人!”
殿閣的那一端,忽然傳來喊聲,兩人齊齊一震,倏地轉頭,卻見夜璃歌一身黑色描金絲錦裘,正步態從容地走出。
“璃歌——”沒等火狼回過神,身邊的男子已經倏地沒了影兒。
夜璃歌停住了腳步,看着他跑到自己跟前,擡手拂拂他的臉,傅滄泓握住她的纖指,兩個人就那樣怔怔地對立着,彷彿時光已經過去了幾百年。
“你總是這樣——”傅滄泓的嗓音有些發抖,“也不顧自己是怎麼個狀況,想跑出來就跑出來,憑白地讓人擔心……”
他說着,卻已經有些說不下去。
“是我不對。”夜璃歌終於點頭認輸——或許她真是任性,或者仗着藝高膽大,天下隨處可去得,全然不顧忌親近之人的心。
傅滄泓深深吸了口氣,打住話頭——他並不想責備她,一點都不想,只是不願意看到她,受到任何傷害。
“回去吧。”終於,夜璃歌轉開頭,邁步朝前走去,傅滄泓靜默地跟在她身後,而火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中暗覺僥倖——一場風波總算是過去了。
直到回到寢殿,傅滄泓看着她褪去外袍,方纔沉聲問道:“剛纔是怎麼回事?”
“也沒什麼,有個宮人發了瘋,想殺我。”夜璃歌說得輕描淡寫,傅滄泓卻聽得驚心動魄。
“想殺你?誰想殺你?”
“沒看清楚。”
“曹仁!”
“不必了,那個宮人已經死了。”夜璃歌輕柔的聲音將他攔住,“你現在查,只是打草驚蛇而已。”
“曹仁!”傅滄泓仍然堅持再叫。
“皇上。”曹仁走進,恭恭敬敬地站立着。
“去煮碗安神茶來。”
“是。”
等他再回頭時,夜璃歌已經走到妝鏡前坐下,緩緩將玉簪從髻間抽出,輕輕擱置在桌案上。
傅滄泓走過去,雙手輕輕扶住她的肩頭,對着鏡中的她凝神看了半晌,確定她並無任何異樣,這才真的放下心來。
……
深黛夜色,籠罩了整個宮殿。
傅滄泓立於燈柱後,眸色冽寒:“查清楚了沒有?椒安殿的大火,到底怎麼回事?”
“……”
“你怎麼不說話?”
“查過了,一無所獲。”
“查,繼續查,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漏掉一個!”重重一掌拍在桌上,皇帝眸中爆射出很久不曾見過的冷光。
“……是。”
待黑衣人退下,傅滄泓往後坐在椅中,開始陷入深深的沉思——看來這皇宮中,除了那個陰魂不散的前代帝王“傅今鋮”之外,還有別的——倘若威脅到他,他還可以容忍,倘若威脅到夜璃歌,那他還真是忍無可忍!
尤其現在,還有孩子……
“嘻嘻——”
黑暗之中,忽然響起陣戲謔的笑聲。
傅滄泓驀地擡頭。
“害怕了吧?”對方的面孔隱藏在模糊的暗光裡。
“害怕?害怕什麼?”
“害怕失去至親至近之人——傅滄泓,我知道,這天底下其他人的死活,你都不放在眼裡,唯獨夜璃歌,如果她死了……”
“咣——”一個玉麒麟飛過去,重重砸在地上,跌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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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發火嘛傅滄泓,要面對自己真實的內心,否則,活得多虛僞,多累——其實我知道,自打愛上她的那一刻起,你就從來沒有輕鬆過,夜璃歌是誰?天下第一美人,炎京鳳凰?看起來風光無限,但是那個保護她的男人,卻註定要日日夜夜擔驚受怕……傅滄泓,既然如此,爲什麼不選擇放棄呢?”
“放棄,或者堅持,那是我的事,與你何干?不管你怎麼說,我始終只有一句話,一如既往地保護她,直到生命結束。”
室中默了一瞬,然後響起一聲感慨:“傅滄泓,雖然你我互爲死敵,今生今世絕不可能化解,但我卻不得不感嘆你的癡情——既然如此,那你就要做好準備,隨時接受我的挑戰。”
挑戰?
又是挑戰嗎?
似乎,從這段感情開始以來,他就在面對各式各樣的挑戰,層出不窮的麻煩,生生死死的糾結。
“來吧。”他鎮定自若地笑了,“不管你說的挑戰是什麼,我都坦然接受,直到死亡來臨。”
……
曹仁很難得看到那樣的傅滄泓,半躺在椅中,微微眯着眼,望着樹枝上還未化淨的白雪。
殿門半掩,夜璃歌在榻上躺着,尚未醒來。
“皇上。”將一杯香片遞到傅滄泓手邊,曹仁輕輕喚了聲。
傅滄泓側身接過香片,揭過那細釉瓷的蓋子,輕啜了一口,但覺無盡的香氣在脣間擴散開去,齒頰留香,立時將所有的苦澀沖淡。
“嗯,不錯。”擱下茶碗,他向曹仁看了一眼,正要說什麼,火狼忽然三步並作兩步,奔了進來。
於是,傅滄泓及時截住了話頭。
火狼走到他身邊,俯下身子,壓低嗓音說了句話。
傅滄泓眼皮往下一沉:“查確實了?”
沙沙的腳步聲忽然響起,主僕倆一起擡頭,卻見夜璃歌下了石階,正慢慢地朝他們走來。
“夫人。”火狼躬身見禮。
“你們談,我去那邊瞧瞧。”夜璃歌說着,提步繞開,身影隱入瓊花樹後。
傅滄泓這才收回視線,壓低了嗓音道:“竟然選擇去海外……那個叫關青雪的女人,到底什麼來頭?”
“聽說,是‘無命閣’的殺手。”
“‘無命閣’?從前怎麼沒聽過這個名字?”
“‘無命閣’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殺手組織,迄今沒有人知道其根據地在何處,至於關青雪,傳聞乃‘無命閣’頭號女殺手。”
“想不到,這樣的女人,卻會跟安陽涪頊呆在一起。”
“皇上,您看是不是——”
“不必。”傅滄泓擺擺手,“朕也想瞧瞧,那小子能折騰出多大的動靜來。”
“還有梅州那邊,虞國的軍隊,又增添了十萬有餘。”
“嗬,”傅滄泓低聲冷笑,“楊之奇的動作可真是夠快,看來再過不了多久,他就會悄悄朝北宏其他州郡擴張了——小心盯着,提防他收買各州府官吏,造謠生事動亂人心……”
“屬下明白。”
等火狼退去,傅滄泓再次端起茶盞來,輕輕地啜着。
冬天的陽光很明亮,照得人心裡暖洋洋地,他竭力摁下那些雜亂的念頭,讓思緒變得清明。
無論如何,他並不想讓夜璃歌看到自己的“窘態”。
香風撲鼻,卻是女子已經摺了回來。
“好看嗎?”
一個明晃晃,亮晶晶的東西,出現在傅滄泓眼前。
“這是什麼?”他不由一怔。
“冰雕啊。”
“拿在手裡都不會化?”傅滄泓不禁伸手碰了碰。
“對,”夜璃歌眯眯眼,眉宇間浮起幾許詭譎,或者說,調皮,“不管你怎麼捏弄,都不會化。”
“你怎麼做到的?”傅滄泓眼中閃過絲驚奇,接過冰雕,於指間捏了好幾下,果然不化。
“猜猜看。”夜璃歌有心逗他。
極少見她這樣,傅滄泓也想湊趣兒,可他拿着冰雕翻來覆去琢磨良久,還是沒有瞧出關竅來,只得搖搖頭,將冰雕遞迴給夜璃歌,老實回答道:“我不知道。”
夜璃歌一側身,坐在他的膝頭:“你不是天下最聰明的男人嗎?怎麼連這個都瞧不出來?”
傅滄泓“嗤”地笑了:“誰告訴你,我是全天下最聰明的男人?”
“我覺得是,就是。”
“哦?”傅滄泓樂不可支,“你不知道嗎?當天下最聰明的男人,遇到天下最聰明的女人,那他還是蠢一些地好。”
“呃——”夜璃歌俯身,在他額上親了親,“作爲獎賞。”
淡淡的溫馨在兩人間洋溢開去——或許,人世間諸般繁華,都沒有這一刻的溫暖來得實在。
“我告訴你,是這個。”從腰間錦囊裡取出顆冰藍色的藥丸,在傅滄泓眼前晃了晃,“只要將它揉碎了,和在雪水裡,雪水會很快凝結成冰,用這樣的冰塊刻出來的冰雕,無論怎樣都不會融化。”
“哦。”傅滄泓點點頭,將那隻精緻的冰雕攥在掌中,“這個,送我?”
“行呀。”夜璃歌揚眉,清亮眸中俱是笑意,“等我閒了,你要多少,我就能給你弄多少。”
“還是等你生完孩子再說吧。”傅滄泓體貼地道。
兩人又閒聊了一會兒,見日色已近正午,方纔起身迴轉寢殿,不等傅滄泓吩咐,曹仁已經領着一衆人流水價地送上御膳來。
夜璃歌凝神看時,但見有梅花白肉,紅棗烏雞,雪參鮮蛤,都是補養安胎的,夜璃歌拿起銀筷,香甜地吃起來。
……
“夜夫人臨產之事,可都已經準備好了?”
立於御案後,傅滄泓嗓音沉寒,銳利目光從面前數名御醫臉上掃過。
“都已經準備妥當。”
“務必仔細檢查,倘若有任何閃失,當心你們的腦袋!”
“是!”衆御醫們趕緊應聲。
待到從龍赫殿裡出來,一名御醫額上滿是冷汗,腳下絆着高高的門檻,差點摔倒。
“小心點。”掌院蔣賢從旁伸過手來,將他攙住。
“掌院大人。”瞅瞅他的臉色,御醫眼中的慌亂卻一分未減,“我,我這心裡着實發緊……”
“就當平常之事對待。”
“平常之事?”那御醫卻不禁倒吸了口涼氣,“怎麼會是平常之事呢?那可是,那可是,一個弄不好,就會——”
“那又如何?”蔣賢仍舊一臉平靜,“若你緊張,只會更加壞事,不若虛懷若谷,方可化險爲夷。”
御醫瞪大雙眼,呆呆地看着他——對於這個“高深莫測”的掌院,他一向只有佩服景仰的份——似乎他無論面對怎樣的困難,都會百變出些意想不到,讓人吃驚的法子來。
難道他不是正常人?
看着蔣賢遠去的身影,御醫不禁暗暗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