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夜璃歌哭累了,像根木樁似地往後一倒。
傅滄泓呆呆地在她身旁坐了半晌,忽然站起身來,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火狼!火狼!”
“皇上!”
“你去,把外面那些人統統拉去砍了!”
“哪些人?”
“都砍了……不中用的東西,統統都砍了!”
“皇上。”火狼想提醒他,可是此際的傅滄泓胸中怒火升騰,根本什麼都聽不下去。
火狼無奈,只得躬身行禮,然後退了出去。
外面的照壁下,所有宮人、宮侍、御醫,正靜悄悄地站立着,活像一尊尊石雕,望見火狼出來,眼裡都不禁浮起怯色,怔怔地看着他。
火狼一言不發,只是衝他們擺擺手,衆人頓時明白過來,趕緊着轉身朝外走。
“站住!”驀然地,一聲冷喝傳來,卻是傅滄泓手提一柄長劍衝了出來,滿臉猙獰,“你們害死了朕的兒子,竟然想一走了之?”
衆人面白如紙,一個個頓時凝固在地,動彈不得。
傅滄泓幾個大步飛奔過來,揪住其中一名宮侍的衣襟,正要一劍斬下去,忽然聽得後方喚聲傳來:“滄泓!”
傅滄泓的劍凝固在了半空中,他慢慢地轉過頭去,看到那個女子,半倚在門邊,整個身子就像薄紙一般。
很久很久以後,人們依然記得那個曦光微綻的早晨,剛剛失去孩子的女人,用自己的良知,阻止一個帝王瘋狂的報復,即使那些人命微如草芥,可她還是選擇施以援手。
瞬間怔愣後,傅滄泓扔下手中的劍,幾個大步衝回去,猛然將她推回殿內,生嗔道:“你這是做什麼?你發瘋了嗎?不知道這樣會傷害到自己嗎?”
“答應我,”夜璃歌擡起冰冷的手,握住他厚實的大掌,“傅滄泓你答應我,不要因爲孩子的事,而遷怒任何人。”
“我答應你。”一向鐵骨錚錚的男子,面對她清澈的眼眸,終於一滴滴掉下淚來。
人羣悄悄地散開了,清冷的院落裡,只剩下幾片樹葉徐徐旋飛。
不幸的悲哀仍然在瀰漫着,夜璃歌再次躺下後,兩天兩夜,再沒有睜開雙眼。
她病了。
一向強悍無比的她,終於病了。
病得糊里糊塗神智不清,口裡不住地叫着許多人的名字——父親、母親、安陽涪頊……
傅滄泓不分晝夜地守在她身邊,心如刀割。
他不知道,要怎樣纔可以幫到她,他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讓她好過一些。
眼見着兩個人都快到了崩潰邊緣,殿門忽然敞開條縫兒,透進縷淡薄的天光。
“皇上,宮門外來了輛小車,這是來者的拜帖。”
傅滄泓本不想理會,接過來隨意一掃,渾身卻猛然一震——原平公,是原平公!
“快請!”他積鬱的心情頓時一掃而空,驀地站起身來,大聲喊道。
曹仁那顆小心翼翼的心,也變得明亮起來,一迭聲地答應着,跑了出去。
很快,一重接一重的宮門打開,傅滄泓大步走出,還隔着兩重宮門,便看見那個立在陽光下的,髮鬚皆白的老者。
“原平公!”他幾步近前,竟然撲通跪了下去,像個孩子似地哭出聲來。
“北皇,老朽可受不起你這樣的大禮。”原平公臉上浮起和藹的笑,伏身將他扶起,看着他削瘦的臉龐微微嘆息:“北皇莫急,蒼天當佑善人,璃歌從前積德不少,會有福報的。”
傅滄泓點頭應是,將原平公引入殿內。
原平公在榻邊立定,對着愛徒的面色凝視半晌,方從袖中摸出個晶瑩的瓷瓶,擰開蓋子,捏開夜璃歌的下頷,將瓶中藥汁一點點傾入她脣間,直到夜璃歌完全嚥下。
“行了。”將瓶子收回袖中,原平公再試了試夜璃歌的脈搏,“只要再過三日,她就會醒來,只是需好好調養,千萬勿再傷神,否則後果難料。”
“多謝原平公。”傅滄泓深深地拜伏下去,“請至萃華殿用膳。”
“嗯。”原平公捋着下頷上的鬍鬚,微微點頭,他也想在宏都呆上幾日,以便就近診治夜璃歌。
傅滄泓又衣不解帶地守了三日,到第六日上頭,夜璃歌終於睜開了眼,轉頭便見牀畔那滿臉憔悴的男子。
“滄泓。”她不由擡手,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你一直都在這兒?”
睜開滿是血絲的眼,傅滄泓靜靜地注視着她,既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
“去休息吧。”夜璃歌強撐着坐起身來,傅滄泓趕緊在她背後加了個枕頭,又探手摸摸她的額頭。
“我已經沒事了,”夜璃歌強顏一笑,“你快去休息——這幾天都沒上朝?只怕外官們已經物議沸騰了吧?”
“我讓人去給端熱湯來。”傅滄泓依舊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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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璃歌不再說話了。
現在的她也特別地脆弱,好想身邊有個人陪着。
自然,最好是傅滄泓。
直到服侍她喝完兩碗湯,又看着她躺下,傅滄泓方纔起身離去。
往龍椅裡一坐,他本想召火狼來詢問近日事務,不想剛沾着椅背,便一偏頭睡了過去。
他累了。
實在是太累太累。
火狼悄悄地走進,將一條厚厚的毯子覆在他身上,方纔折身退出。
……
丞相府大門前。
百官們從長街這頭,一直排到那頭。
終於,緊閉的門扇打開了,樑玖剛一現形,人們便嗡地一聲圍了上去。
“樑丞相,我們的摺子已經遞進去好幾天了,到現在還未批覆……”
“就是,皇上也不露面兒,這下頭的事,到底是怎麼辦嘛?”
樑玖“吭吭”連咳兩聲,把臉一板:“不是都跟你們說了嗎?今日午後,所有的奏摺都會回覆,你們各回衙門靜候去吧。”
“真的?”
“真的?”
仍然有人,對樑玖的表態表示懷疑。
“倘若事情不是如此,你們大可以把本官這兩扇木板給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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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那咱們走吧。”好歹都是些飽讀詩書之人,多少懂些禮義,更何況樑玖官居一品,地位尊祟,他們並不願意輕易得罪。
待打發走他們,樑玖頓時面容一正:“劉義!”
“小的在。”
“立即備轎,本官要立即前往宮中。”
“是!”
半個時辰後,樑玖已經出現在御書房內,但見龍案之上的奏摺已經堆成小山——看來皇帝這幾天的心思,果然不在這上頭。
他不由挑了挑眉——現在該怎麼辦?是越職代權,把這些奏章都給處理了?還是去向傅滄泓稟報,正躊躇着,後面腳步聲響起,卻是馮翊提步邁進。
“馮大人!”樑玖心中頓時有了底氣,“您看這——”
“咱們分工合作吧。”馮翊面色沉靜,毫不遲疑地道。
“好。”樑玖也是個響快人,兩人各踞御案一角,開始埋頭做起事來——因爲他們都是這上頭做熟了的,因而處置起來甚是便當,只用了兩個時辰,便將積壓了好幾天的奏摺回覆完畢。
“來人!”
兩個殿前待詔應聲而入。
“你們,速速將這些聖旨,發往各個部門。”
兩名待詔卻面帶狐疑地對視了一眼——誰都知道這宮裡頭的規矩,倘若聖旨不經用璽,是絕對不能往下發的。
“事急從權,你們先辦了再說。”樑玖挑起眉頭來。
兩名待詔還是沒動,卻轉頭去看馮翊,直到他點了頭,方纔上前捧起聖旨,轉身離去。
“馮大人,”樑玖不由伸手拍拍馮翊的肩膀,語帶微酸地道,“看起來,還是你比我有威信。”
“哪裡的話,樑大人自謙了。”馮翊頓了一下,方纔接着道,“朝中官員以你我二人爲首,不管怎麼樣,咱們得彼此精誠合作纔是。”
樑玖立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連點頭應是。
“雖說處理了奏摺,但裡面有些要緊的軍國要務,咱們還是去向皇上稟報一聲吧。”
樑玖一聽,心中不由點頭暗贊——這小子不但辦事能力強,而且心思縝密,難怪頗得聖寵,看來自己以後還得仔細留意着點。
兩人相攜着至龍赫殿前,老遠便瞧見殿門緊閉,一身黑衣的火狼持劍而立,宛若鐵塔。
樑玖和馮翊對視一眼,方纔近前,由馮翊拱手喚道:“火統領。”
火狼步下石階,將他們兩人引至一旁,壓低嗓音道:“你們是來說聖旨的事吧?”
“嗯。”樑玖與馮翊點頭。
“可以晚些嗎?”
“晚些?”馮翊怔怔了,朝那兩扇緊閉的殿門看了看,方壓低嗓音道,“皇上還沒起?”
“剛睡呢。”
“那好,什麼時候皇上醒了,勞煩火統領知會我等一聲。”
“好。”火狼點頭答應,目送他們離去。
直到天色完全沉黯,殿內方傳出一聲龍音:“火狼。”
火狼趕緊推開門扇,就着搖曳燭光,看見傅滄泓正襟危坐於椅中,他頓時屏住了呼吸——因爲,傅滄泓若是擺出這樣的姿態,便表明他有很重要的事要交待。
“你且近前。”
果然,火狼行至丹墀下,剛剛立定,便聽傅滄泓沉聲言道:“你去秘地,把所有暗衛統統調進皇宮裡來。”
“什麼?”火狼頓時大吃一驚——那可是傅滄泓精心培養多年,用作不時之需的,倘若此時暴露……將來若出意外,可是後果難料!
“朕讓你去,你便去。”傅滄泓的面色極其堅執,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
火狼卻站在那裡,既不說話,也不動作。
“怎麼?”傅滄泓雙眼一厲,“你要抗旨嗎?”
緩緩地,火狼擡起頭來,用無比清晰的聲音道:“是,屬下,不同意!”
他略帶金屬質地的嗓音在殿閣中擴散開去,激盪起幾許迴響。
傅滄泓一拍桌案,想站起身來,卻又重新坐下。
“皇上,”火狼沉下雙膝,慢慢地跪下去,“屬下知道您想做什麼,可是屬下想提醒您,這樣無疑是將自己置於毫無保護的槍尖下,而那槍尖,還指着你的胸口!”
“我不要聽!”傅滄泓的聲音裡帶着一種讓人心碎的決絕,“無論如何,朕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到她!”
“不會有人傷害到她!屬下保證,屬下用性命保證!”火狼重重一拍胸脯,然後拔出腰間匕首,“當”地扔在地上,“倘若夜夫人再有任何閃失,請皇上,殺了屬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