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按胤禛的意思也不太講究,一家人齊聚一堂,圍着個圓桌吃了起來。
那邊廂男人們杯觥交錯,這邊廂女人們其樂融融。
年馨瑤特意給年母布了菜,又給兩個嫂子張羅,嚇得大嫂二嫂忙站起來直道不敢。
“嫂子快坐下,以前是瑤兒不懂事,刁蠻任性,若有得罪之處還請嫂子們多多見諒。”年馨瑤並未擱下筷子,也像是沒見到兩位嫂子侷促的樣子,分別夾了兩塊雞肉放入她們面前碟中。
胤禛瞅着她,打趣道:“你也知道自己刁蠻任性嗎?”
年馨瑤眼眸一轉,含着笑嬌聲道:“貝勒爺就會笑話妾。”
一旁的年羹堯見兩人郎情妾意,旁若無人的恩愛,默默自酌了一杯,笑容終是在嘴角消散了。
這時,年遐齡開口說道:“瑤兒,你二哥明日一早便要啓程赴四川任職,你二嫂也跟着同去,這一別可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了。”說到最後,竟是帶着絲絲嘆息。
他的年紀大了,本想着一家人都留在京城,兒子孫子承歡膝下,是種何等的福氣。可沒想到,次子最終走了他的老路,奔向了前程茫茫的仕途。
“爹,二哥本事大,又得咱貝勒爺器重,就連皇上都讚譽有加,肯定能光耀門楣的。”
年馨瑤說完,竟自己斟了杯酒,舉向納蘭初語,接着說:“二嫂,二哥可就交給你照顧了。”
不等納蘭初語有何反應,她飲盡這杯,將心裡所有的愁苦通通嚥下肚裡。
她該放下了,再糾纏下去,於二哥於自己都不是件好事。
這納蘭初語,若不帶偏見去瞧,那還真是個標準的大家閨秀,溫柔美麗,善解人意,性子比起她自己還真是好太多了。
胤禛見她飲酒,皺了皺眉,不動聲色地將酒杯拿下,不准她再飲第二杯。
“四爺,奴才這一去不知何時回來,不能替四爺解憂,深感不安。側福晉是奴才幼妹,自小父母兄長皆捧在手心中疼愛,難免任性了些,還望四爺看在奴才的面子上多多包容。”年羹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呼出一口濁氣,心裡頓時輕鬆了許多。
胤禛瞧了瞧年馨瑤,答道:“這是自然,瑤兒聰慧懂事,活潑些也是應該的。倒是你,在外要好好做事,不要辜負了皇父的希望。等什麼時候建功立業,有了功績,自然能回京一家團聚了。”
“是,奴才省得。”
也許是離別在即,這一頓飯吃得有些感傷。
年母事無鉅細地囑咐着納蘭初語,皆是年羹堯的起居習慣。納蘭初語聽得格外認真,將一切銘記於心。
在回府的路上,胤禛回想起方纔的點點滴滴,竟對此有些羨慕。在他的成長過程中,不管是走多遠,都沒有得到過來自母親的這種依依不捨。
他生在皇家,本就體會不到平常百姓家這種瑣碎的溫暖,更何況他的額娘在將他交給養母的那一剎那,就對他褪去了作爲母親的責任,對他的關愛還不如十三阿哥胤祥來得多。在無數個漫漫長夜,他也怨過恨過,最終卻化作沉默,永遠塵封在內心的一個角落。
胤禛緊緊地握着年馨瑤的手,從她手中微弱的體溫來汲取溫暖。讓他沒想到的是,年馨瑤竟然懂得他內心的痛苦,想要安慰,卻不知道如何開口,遲疑了一會,只好將身子靠了過去,頭枕在他的肩膀上。
“若是困了就睡一會,到了我叫你。”
胤禛自然地攬住她,想讓她靠得舒服些,卻聽見她小聲地請求道:“貝勒爺,明兒能否允許妾出府?”
“你可是要去送你二哥?”
年馨瑤點點頭。
“明日我不得空,你便自己去吧。等會我會囑咐高無庸替你準備的。”
年馨瑤又往他身上靠了靠,“多謝貝勒爺。”
真正的離別之際,年馨瑤原本已經堅定下來的心又難過起來。
她沒有告訴年家自己會來送行,而是一路尾隨,遠遠地跟着,像一個旁觀者,漠然的注視着別人的喜怒哀樂。
她瞧見了納蘭初語,那依依不捨的表情裡明明帶着些喜色。不用侍奉公婆,又與夫君新婚燕爾,兩人正是蜜裡調油的時候,這一路上也不會無聊。
二哥終於是完完全全屬於另一個女人了,就算她還心存念想,二哥也不可能再回頭。他們終不能再並肩前行,而是徹底的分道揚鑣。
年馨瑤放下窗簾,難過地落淚。她吩咐趕馬車的奴才掉頭回府,先其他人一步離開。
沒一會,馬車外卻傳來馬蹄聲,她並未在意,直到馬車停了下來,這才緩過神來。
“瑤兒,可是你?”馬車外,是年羹堯的聲音。
年馨瑤想了想,還是掀起了簾子,就這樣與年羹堯對視着,甚至沒有掩飾眼中的淚水。
“瑤兒,我以爲你不會來。”年羹堯將車伕打發了,自己下馬,上了馬車。
這是塞外回來後,兩人頭一次獨處,恍惚間,年馨瑤以爲回到了過去,那個可以肆意喜歡二哥的過去。
“我一定要來,這樣才能完完全全揮別過去,才能徹徹底底忘記二哥,才能好好的跟貝勒爺相處下去…….”
她的話還未落音,就被年羹堯使勁擁入懷裡。
“瑤兒,二哥對不住你,你若要怨,要恨,都沒關係。四爺是真的可以託付之人,瞧得出他非常寵愛你,莫要再因爲前塵往事而拒人於千里之外了。”
“是,瑤兒明白。”這個久違的懷抱,年馨瑤異常珍惜,因此也未再多說什麼,只希望時間過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可最終,他們還是要分開的。
年羹堯將她扶起坐好,取了她的帕子將她臉頰上的淚水拭乾,笑着道:“我家妹子如此美麗,定會虜獲四爺的心,往後榮寵不倦,二哥也跟着你沾沾光了。”
年馨瑤也笑了起來,“二哥也不能懈怠,年家榮辱可都系在二哥身上。出門在外,二哥要多注意安全,遇事切勿逞強,保重自己才最重要。”
“沒想到這些話也能從瑤兒的口中聽到。”年羹堯感慨。
人終究是會長大的。
年馨瑤不語,下了馬車,站在原地望着年羹堯騎馬離去,直到沒了蹤影。
再見了,二哥!
回到四貝勒府已是傍晚,胤禛因有要事在身,還未回府。
年馨瑤洗去一身風塵僕僕,吩咐廚房做了些可口小菜,讓曉月去請了鈕鈷祿瑾玉過來一同用晚膳,以感謝她昏睡那幾日,瑾玉的細心照料。
“姐姐,快坐,今日特意讓廚房備了姐姐愛吃的菜,姐姐快瞧瞧,妹妹可有遺忘?”
鈕鈷祿瑾玉拉着她的手一同坐下,瞧着那滿桌的精緻佳餚,果然是自己從前最愛吃的。
當初年遐齡外放爲官,一家老小都跟隨他一同去了湖廣,也就是那個時候,他收養了年玉瑩和年馨瑤兩姐妹。而後被康熙皇帝欽點升官進爵,全家人這才一同遷回京城。
年馨瑤幼時,鈕鈷祿家也還是京城顯貴,雖說不是鈕鈷祿氏直系,但也因爲這個姓氏佔了不少便宜,家境與年家相差無幾,兩家也因爲住得近,彼此比較熟絡。年玉瑩與鈕鈷祿瑾玉年紀相仿,互爲玩伴,而年馨瑤一直是跟隨兩人的小尾巴,對瑾玉也透着股親密。
三個女孩兒常一塊兒讀書、繡花,有時玩得入迷來不及趕回家用膳,就在對方家中一同用飯。鈕祜祿家和年家的廚房都是知道三位小姐的口味喜好的。
後來,鈕鈷祿家出了些變故,搬了家,再後來,就聽說鈕鈷祿瑾玉出嫁的消息,三個小姐妹也因此斷了聯繫。
對於年馨瑤來說,親姐姐已經故去,而這個自幼有着深厚感情的姐姐已然成爲她新的精神支柱。
她已經打定主意,貝勒府裡這漫漫一生,是要與瑾玉互相扶持,一同走向遲暮白頭。
瑾玉同樣回憶起往事,心裡卻是五味雜陳。
年家雖是漢軍旗,又是胤禛旗下的包衣,身份上自然沒有她們鈕鈷祿氏高貴,無奈她的胞兄不如年家姐妹的兩個哥哥那麼能幹,而是隻會吃喝玩樂,令父母操碎了心,最後還被他連累,家族一蹶不振。如果不是這樣,她不會一頂轎子悄無聲息地就擡進了四貝勒府;如果不是這樣,她也不會只是如此低等的位份;如果不是這樣,她完全可以嫁給心儀的男人。
從與年家姐妹相識開始,她就一直落於下風,吃穿用度皆比不上兩人,甚至家裡的變故還是靠年家姐妹的父親去向胤禛說情,纔不至於家破人亡。
她原以爲嫁入貝勒府後就沒機會再見到姐妹倆,沒想到,她們卻與她的夫君有着這樣深刻的糾纏,一個死了,一個風光嫁了進來。
不管怎麼說,她是該感激年家的。
年馨瑤見她望着滿桌的菜餚發愣,小心翼翼地問道:“姐姐,可是菜餚不對胃口?”
鈕鈷祿瑾玉忙轉回心思,笑道:“怎麼會!我只是突然想到,原來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