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十來天過去了,宮裡宮外,朝上朝下,讓吳三桂的叛亂鬧了個人仰馬翻。宮裡到處流傳着吳三桂勢如破竹的攻勢,今天攻陷辰州,明天佔領沅州;朝廷的人事調動也是頻繁至極,一會兒順承郡王勒爾錦被封爲寧南靖寇大將軍,一會兒副都統馬哈達被派駐兗州、擴爾坤駐太原;吳應熊被抓了,我被貶了……亂七八糟,鬧鬧哄哄全是八卦。
我也不管這麼多,反正我知道平叛的最後結局就好了,沒什麼好擔心的。安安靜靜待在乾西,老老實實做我的宮女,身邊根本沒有一點風吹草動。我淡淡付之一笑,烏雅氏雖然聰慧、心機過人,卻終是錯了這一遭。我之於康熙,根本沒這麼重要不是麼?
新年了。雖然國政上風波不斷,但年還是要過的。只是因爲國難當頭,也就沒有大肆鋪張。正月十五,孝莊在御花園裡,召集宮裡的嬪妃們喝茶聊天,不管掌權的人心裡怎麼惶急不安,大清朝仍然穩如磐石的景象卻是不能不作給百姓們看的,而最好的演員便是皇族,最好的舞臺便是全國的權力中心——皇宮。
雖然只是“喝茶聊天”,但東西卻是一樣琳琅滿目,絲毫不下於一場豪門巨宴的。太監宮女們捧着各色各樣的糕點、裝飾在園裡穿梭不休,忙碌不止。乾西因爲靠近御花園,那兒的宮女太監便也被調來幫忙佈置。當然正式開始的時候是不能留在園裡伺候的。
我辛苦無比地抱着一個大盆栽,前面的視線幾乎全被擋住了,身邊來來去去的人又多,我只能慢慢走着,無比小心。偏偏這個盆栽又很重,我的手幾乎都要斷了。
好不容易就要蹭到地方,忽然聽到一把熟悉的聲音尖聲譏笑道:“哎呀,這不是曦敏姑娘麼?怎麼在這裡做這種粗活呢?”
我一看,不由暗暗叫苦——怎麼又是陳貴人這個冤家對頭?茶會尚未開始,她怎麼這麼早就跑來了?
雙手抱着盆栽,我只能屈了下膝,叫了一聲:“奴婢給陳貴人請安。”她的身邊又聚集了一些比她地位低下的宮人,看來這個陳貴人在宮裡還是有點小小的勢力的。
這回她倒沒有拿這件事找我麻煩,指着我轉頭對身邊的宮人們笑道:“奴才到底是個奴才,再怎麼受寵也改不了這個身份,看,還不是服侍主子做粗活的份?”
她身邊的小宮人們諂笑着附和了,一羣人你一言、我一語就在我的身上大做文章,活脫脫一副落井下石的小人嘴臉。我被她們叫住,沒有得到允許就不能擅自離開,此刻不由得有些惱火——有什麼好炫耀的呢?如果我當初點了頭,如今就算不是皇貴妃,貴妃是絕對跑不掉的。同時抱着盆栽的手也是漸漸開始麻木了,不由忍不住說道:“稟陳貴人,奴婢正在搬東西,能否求陳貴人讓奴婢先把這事兒辦了,再來侍候貴人?”
陳貴人臉上現出詭異的笑容,很乾脆地說道:“好啊,你先把東西放下吧。”
正被雙手的痠痛奪去了所有注意的我並沒有察覺她詭譎的心思,當下不疑有他便繼續向前走去,只想快點把手上這個東西撂下。
走過她身邊的時候,突然不知從哪裡伸出來一隻腳,我一不留神腳一絆,當下一個踉蹌。只聽“哐當”一聲,手裡的盆栽終是拿不住,掉在地上砸了個粉碎。
雖然我穩住了身子,但卻砸了宮裡的東西,我愕然看着地上的碎片殘枝,又擡頭看了看陳貴人那得意又惡毒的嘴臉,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沒想到陳貴人居然惡人先告狀,怒斥道:“大膽奴才,竟敢砸了宮裡的東西,笨手笨腳,看來不好好管教是不行的。來人,掌嘴!”
一個宮女在她的示意下走前兩步,“啪”一聲一個重重的耳刮子就打在我的左臉上,頓時一股辣的刺疼從臉上升起,頭也有些暈暈的。從小到大沒人打過我耳光,在康熙的身邊雖然戰戰兢兢卻也沒人會給我排頭吃,想不到竟會在這裡受到這種羞辱,難堪和委屈的感覺洶涌而起,我捂着臉,眼中泛起淚花,卻是死忍着不讓它滴下來。
怨憤的眼神看向陳貴人,大概是在康熙身邊久了多少學了些架勢,她竟然有些被我震住,但一下子又回過神來,似乎對自己被一個奴才壓制住有些惱羞成怒,怒罵道:“小小奴才,那是什麼眼神?敢對主子不敬麼?!”說着伸手一推,我猝不及防,一下子就倒在了身後的池子裡。
池子的水並不深,但初春的季節仍然寒徹心肺。皇家的池子因爲有專人打理,並不怎麼結冰,我卻因此受了活罪。我從池子裡爬起來,渾身上下都溼透了,被冷風一吹更是冷到骨子裡。身上的,不由全身都哆嗦起來,左臉的火辣辣跟身上的徹骨寒冷交織在一起,滋味說不出的難受。
看到我狼狽的樣子,陳貴人終於志得意滿,得意洋洋地大笑起來。她身旁的宮人們也附和着大笑,其他的太監宮女早就被驚動了,卻只能在一旁看着,偶爾幾個心腸好的也只能看着我露出同情的表情。
忽然一聲大喝響起:“怎麼了?出了什麼事了?”旁邊的人羣被開出一條路,康熙在侍衛的護擁下走了過來。頓時一片“叩見皇上”的聲音,極目所見一片黑壓壓的人頭,跪了一地。
我愣愣地看着他,猛然驚覺自己竟然沒有跪拜接駕,急忙掙扎着要起來,他卻一眼看到了我,見着我的境況,臉色猛地煞白。
“曦敏,你怎麼了?!”他驚叫着,衝了過來,顧不得許多一下子跳進池子裡,引得周圍之人一片驚呼。
他卻不理不顧,徑直衝到我面前,也不管冷水溼了衣服,蹲了下來捧起我的臉驚道:“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忽又看見我臉上鮮紅的刮痕,立刻震怒道:“怎麼回事?!什麼人竟敢打你?!”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臉龐,只覺得恍如隔世,又酸、又澀、委屈、難堪……衆多的情緒涌上心頭,喉頭哽咽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垂下眼簾,搖了搖頭。
他一下子把我打橫抱起來,走上石地,小六子眼明手快拿來了一件棉袍要給他披上,他看也不看直接就抓過來把我密密裹住,同時緊緊把我抱進懷裡。
見我只是低着頭不肯說話,他轉頭怒視着周圍大聲喝問道:“快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滿園子宮女太監,見皇帝龍顏震怒,無不瑟縮。但誰又敢指責皇帝嬪妃的不是?當下只能低着頭不敢說話,有些稍微大膽一點的便用眼睛瞟向陳貴人的方向。康熙是個決定聰明的人,哪裡還能不明白?當下凌厲的眼光便掃向了一邊嚇得渾身發軟的陳貴人等人。
“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嚴厲的聲音飄向陳貴人,此刻康熙的臉上已經沒有表情,偏偏滔天的憤怒卻明明白白籠罩在那人身上。
見到康熙如此寶貝我,陳貴人哪裡還不知道自己闖下了滔天大禍,嚇得雙腳一軟就跪在地上,抖抖索索着說:“回……皇上,是她……她犯了規矩,對主子……不敬。”它還想狡辯。
康熙冷笑一聲道:“犯了規矩?什麼規矩?對主子不敬?怎麼不敬?”
陳貴人硬着頭皮說道:“她……她打壞了宮裡的東西,還……還跟臣妾頂嘴。”
康熙又是一聲冷笑道:“打壞了什麼?”順着衆人暗示的眼神看到地上碎裂的盆栽,不由冷冷一笑,“當年她砸了養心殿外藩進貢的寶瓶朕也沒有責罰過她,何況只不過是一盆小小的盆栽?再說,你說她頂撞你?是真的嗎?”
他嚴厲的眼神掃了周圍一圈,看得人人心驚肉跳,旋又對陳貴人身邊的宮人們問道:“你們老實說,曦敏有頂撞過她麼?”
衆人急忙搖頭,開玩笑,皇帝的意思再不懂她們就是笨蛋了,別說真的沒有,就算有也只能說沒有。
康熙勃然大怒,衝着陳貴人喝道:“欺君罔上,你這纔是滔天大罪!即日起你廢爲宮奴,永世不得平反!並且杖責三十,來人啊,給我拖下去,打!!”
陳貴人知道他不過是找個名目給我報仇,況且三十廷杖連個男人都受不了,打在她身上那不是存心要她的命嗎?當下嚇得魂飛魄散,重重地磕着頭,連聲哀叫:“皇上饒命!皇上饒命!”
康熙卻不理她,徑自又問道:“她臉上的耳刮子,誰打的?”
剛纔那個打我的宮女自知難以倖免,只能猛磕着頭,連聲求饒,哭花了臉。
康熙看看我紅腫的臉頰,氣得臉色發青,怒道:“廷杖五十,給我重重地打!!”
那宮女悽叫一聲,軟癱在地上。
我看的心中不忍,輕輕拉了拉康熙的衣服,他忙低下頭看着我,關心地問:“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朕馬上傳太醫。”說着便要抱我起來。
我急忙拉住他,輕聲說道:“皇上,求皇上放過她們。”
他一愣,隨即看了看哭着瑟縮成一團的兩個人,滿臉不豫。
我苦笑一下,宮裡面爭風吃醋,動輒死一兩個人不算什麼,我這還算輕的了。況且以陳貴人身爲康熙的嬪妃的身份來說,她的行爲其實也沒有什麼錯。何況,若非康熙的寵愛,若非他將我發回乾西,這種事情又怎會發生?於是我輕輕說道:“皇上,今日之事,奴婢也有責任,皇上寬大爲懷,就放過她們吧。”
他深深地看着我,眼神一黯,嘆了口氣道:“好吧,都依你。不過陳貴人廷杖可免,貶爲宮奴一事不變。”
他又看了看那宮女,我急忙說道:“她不過聽命行事,皇上……”對這個宮女,我是真的不怨。
他看着我,再次妥協道:“好吧,不過仍然要罰,就改成十下吧。”說完再不給我求情的機會,抱着我大步而去,只留下討回一條性命的陳貴人和那宮女在後面感激涕零,大呼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