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癸酉,康熙陪着孝莊,帶着文武官員、太監宮女、侍衛扈從,一行人浩浩蕩蕩開赴遵化。但剛從北京城出來,康熙就帶着我、納蘭容若和月梅三個人溜了。空的鑾駕成了障眼法直奔湯泉,一到目的地就傳出康熙“旅途勞頓、龍體微恙”,需要好好休息靜養,於是一應國事全交給福全代爲處理,如有緊急事情則交由太皇太后決斷,我們四個人分乘兩匹馬,輕裝簡從直奔江南而去。
一路上我們不敢耽擱,雖不至於風餐露宿卻也是快馬加鞭,一直來到滁州才換了一輛騾車,康熙扮作書香世家子弟,納蘭容若仍然是他的侍從,我扮作他的夫人,月梅自然是我的丫環,一行人這才慢了下來,以南下探親訪友的名義繼續前行。
不幾日終於來到南京城,想起當日在這南京城中的種種,我不由得唏噓萬分,便是月梅也是感慨萬千,少女情懷總是春,然而故地重遊,她卻已經不是當年的青澀少女。
其中滋味自然只有我們能夠體會,我們相視一笑,握緊了彼此的手。
進得南京城來,裡面的景象倒也沒有太大的變化,但是相對於三藩之亂前,民生卻凋敝了很多。街上的行人少了,商家關門的多了,酒樓茶肆裡面的人也不多,“唯二”生意興隆的,便是我的“元華飯莊”與南宮凌的“翠名居”。前者是因爲勢力實在太大,而且檔次夠,對叛亂的官員們來說也是個消遣的好去處,自然不捨得影響破壞;後者那就更不用多說了,臺灣鄭經實際上是參與了三藩之亂的,屬於他們勢力範圍的“翠名居”當然不會受到任何影響。
康熙頗有興致地讓騾車停在了“翠名居”的前面,看着這家生意興隆的酒樓說道:“曦敏,沒想到啊,除了你的‘元華飯莊’之外居然也有這麼興旺的酒樓立足於這南京城中。”
我掀開車簾的一角看了看,笑道:“玉,各個商家自然都有它的經營之道,商人頭腦精明,能夠在這亂世中保有一席之地並不稀奇啊。”
他笑了,說道:“得了,說起生意經,我還真不如你。不獻醜了,我們進去吃個飯,一路上都只光顧‘元華’,今天咱們就試試別樣風味如何?”
我愣了一下,囁囁道:“可是……”
他看了看我猶豫的樣子,於是笑道:“好了好了,沒事的,不就一餐飯的時間麼?不會有什麼意外的。”說着自己先下了馬,來到騾車前伸出手。
我無奈地扶着他的手下來,看着眼前的酒樓愁眉不展。不知道鄭睿有沒有跟南宮凌說起我在康熙身邊的事情,不然以南宮凌的智慧,很容易便能推測出康熙的真實身份,“翠名居”是鄭家的眼線,如果康熙的身份暴露可就後患無窮。
康熙並不知道這段曲折,笑嘻嘻地拉着我走進去,我只好在內心祈禱,南宮凌不會那麼有空,有事沒事就跑到自己的酒樓來,而我也不至於這麼倒黴,難得來一次就這麼巧撞上他吧?
跑堂的小二見我們穿得齊整,似乎是有些家底的人,便把我們讓進裡間,康熙卻不要隔間,只在大堂裡坐了,選了一個靠窗的座位。他這次出巡的目的之一便是巡視民情,在大堂裡吃飯自然能探聽到不少民間情況。
點了幾道招牌菜,又要了一壺酒,康熙一邊吃着一邊饒有興致地觀察着樓裡樓外。聽了一陣也看了一陣,他說道:“如今瞧來,這南京城倒是沒有受到太大的戰亂影響。曦敏,你以前來過南京,你的看法呢?”
我照例是不喝酒的,只抿了一口茶,說道:“南京是大城市,便是叛軍們也不會拿這裡怎麼樣。真正飽受戰亂之苦的,還是那些山野鄉間、貧苦百姓。我想,出了這南京城,不出百里必然跟這兒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康熙想了想,點了點頭道:“你說得有理。這回我們出來,自然不能只是在大城裡、光鮮亮麗的地方轉悠,什麼地方都要去看一看的。”
我忙道:“玉,如今出門在外不比家裡,不論去什麼地方都要事先做好準備功夫,不然萬一出了事,你叫我怎麼跟老夫人和家裡人交代?!”
他看着我認真的表情,啞然失笑道:“好,好,都聽你的。”頓了頓又笑道,“不過出來這一趟,看到你這麼爲我擔心,便也值了。”
我聽了一愣,看着他有些戲謔,幾分深情的目光,不由哭笑不得。轉頭看去,只見容若和月梅各自捂了嘴偷笑,面上倒有些臊了。
他看着我有些暈紅的面容,面上的笑容更見柔和,桌底下悄悄伸出手來,拉住了我的。我微微一驚,擡眼看他,望進他深邃的眼眸,不由微微一笑。
一邊吃着一邊聊着,忽然聽見自樓下傳來一陣騷動,一行人走上樓來,凡是來這裡的常客大家無不起身相迎,寒暄客套之聲不絕於耳。我仔細一看,不由嚇了一跳——真是好的不靈懷的靈,怎麼就真的讓我碰上南宮凌了呢?
心慌意亂間,想要避作不見卻又不知道怎麼辦好,卻見南宮凌一道眼光瞟了過來,跟我的目光相對,兩個人俱是一愣之後,他的眼中飄過一絲詭譎。
康熙正要有興致地打量着南宮凌,從身旁衆人的稱呼中,他早已知道這個人便是“翠名居”的大老闆,於是笑道:“這可不是應了‘江山代有才人出’這句老話麼?你看,這南京城中兩大酒樓飯莊,你也好,這位老闆也好,竟然都是年輕有爲之人。”
我還來不及搭話,南宮凌已經笑嘻嘻走了過來,作了個揖說道:“請恕在下冒昧,這位公子看來面生,是否初來南京城呢?”
康熙不明究底,站起來也拱了拱手,笑道:“在下龍玉,是來南方探親的,確是第一次來南京。”
南宮凌笑道:“難得難得,龍兄遠道而來,不如就讓在下做個東道如何?”
康熙此時也覺得事情有些蹊蹺,於是笑推道:“這如何使得?在下與兄臺素昧平生,怎好讓兄臺破費?!”
南宮凌眼中詭芒一閃,道:“哪裡的話,龍兄既然是靜茹姑娘的朋友,便也是在下的朋友,這個東道自是不冤。”
我心裡重重一跳,看見康熙眼中有着霎那的莫測,慢聲道:“在下失禮了。原來兄臺識得拙荊嗎?”
“拙荊?”南宮凌的眼神又閃了一下,道,“在下幾年前跟靜茹姑娘曾有一面之緣。”
康熙介紹我是他夫人,南宮凌卻仍舊稱呼我“姑娘”,是不承認?還是從鄭睿那裡得知了我的底細?我分辨不出來。
康熙是何等聰明的人物,當下眼神便沉了下去,我見勢不對,忙起身笑道:“南宮先生的好意我們心領了。只不過我們還要繼續南下,行程匆忙,就不打擾南宮先生了。”
月梅如今也是磨練得精明剔透,當下便給納蘭容若使了個眼色,容若也不是笨人,立刻就會意,向着康熙恭敬地說道:“爺,時候不早了,再不走怕就要誤了行程了。”
康熙早已不耐,於是順着臺階就下,對南宮凌說道:“兄臺的盛情厚意我們心領了,不過我們還有趕路,就此拜別吧。”
南宮凌微微一愣,但隨即便不饒不休問道:“不知龍兄去向如何?你初次來南方難免人地不熟,在下不才,願盡綿薄之力。”
我一時之間有些摸不着頭腦。雖然我跟鄭睿算是朋友,但跟南宮凌的交情也沒有深厚到要緊追不捨的地步啊!看了看月梅,她也是一臉茫然。
康熙縱然心機深沉,如今也不免微微動氣,當下冷然道:“多謝兄臺關心,不過我們亦非無知小兒,這點小事還是做得來的。”說罷不再搭理他,攬着我便向樓下走去。
我雖然覺得這樣不太禮貌,但對於南宮凌的苦苦糾纏這樣倒也不失爲一種解決的方法,況且康熙正在氣頭上,我還是不要惹他爲妙。於是乖乖跟着他,一聲不吭走開了去。只是一路走開很遠,卻仍然覺得從背後投射過來一雙詭譎而冷冽的眼神,讓人不寒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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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打算在南京落腳休息,但被南宮凌這麼一鬧,康熙索性連南京也呆不下去了,我們一行人只好直接出城,來到南京周邊的一個小鎮。正如我的預料,在這裡已有幾分兵災戰禍的味道,不過好在離南京並不遠,不算太嚴重,卻也是看得康熙陰沉了臉,我倒有些不確定究竟是民生凋敝所導致的,還是被南宮凌影響的。
康熙的心情不好,我們幾個也不敢放肆,只顧靜悄悄做着自己的事。康熙卻仍舊不許我多動,只叫我學那真正的貴家夫人受人伺候便是。
來到夜裡,他的情緒看起來似乎好些了,我也稍稍放下點心,卻也仍舊有些戒備。他一直在氣怒上並未發現我們的異樣,如今冷靜下來卻一眼就能明白,當下苦笑了一下,將我擁進懷中,嘆道:“曦敏,不要怕我,你該知道,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再對你動怒,那後果……我承受不來的。”
我心裡也有些感嘆,輕聲說道:“我知道。可是……你不開心,我也覺得難受,偏偏又不知道你爲了哪樁事不開心,不知從何勸起,只能眼巴巴地着急。”
他默然半晌,輕輕擡起我的頭,看着我說道:“我是在生自己的氣。氣自己爲什麼當年要放你出宮?讓我在你的生命裡有了兩年的空白,無法涉足。”
我心中迴轉萬千,只能輕輕抱住他。但若沒有那兩年的分離,恐怕到現在我也不能發現自己竟然如此愛他吧?兩年的分離,讓我們彼此都看清了自己的心,這,是福?還是禍?
“玉,南宮凌的事情……”我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卻只是看着我,半開玩笑地笑道:“這事兒,你願說,便說。不願說的話,也就罷了。反正你身上的秘密已經不少了,也不差這一件去。”
我吃了一驚,瞪着他,他無奈地笑了笑,道:“那南宮凌叫你‘靜茹’,那是你的本名吧?你其實不是旗人對不對?”
我心裡重重一震,駭然地看着他,他愣了一下,立即把我抱進懷中,溫柔說道:“別擔心,這事兒我已經處理好了。魯家那邊我早已命人修改過他們的戶籍,如今你已經是名正言順的旗人了。我見你並不在意,所以也沒提起。只不過……”他猶豫了一下,有些苦澀地笑道,“你究竟來自何處,至今我也未知啊。”
“我……”我不知如何開口。我有些時候其實神經很大條,很多事情都未能考慮周全,而他卻一一記在心上,默默爲我排除一個又一個障礙,豎起一道又一道屏障,每多知道一分,我的心就越淪陷一分。不是不感動的,但……叫我如何說起?說我是未來的人?他能相信麼?
他輕輕拍了拍我,嘆了一口氣,道:“沒關係的,你什麼時候想說再說吧。你的身上有太多的秘密,爲什麼不會變老?那些經營的方略從何而來?還有,那晚上的刺客,你其實是認識的吧?”
聽到這裡,我的身子禁不住微微顫抖,他低沉地笑了,抱緊了我,說道:“不要擔心,我相信你,否則也不會放他們走。你的秘密,我也不願勉強你說,敏敏,你太聰明,太特別,雖然在我的身邊,卻像隨時都會離我遠去,你可知道我多想你像其他的嬪妃那樣把一切都交給我,無法離開我半步?可惜你永遠不會跟她們一樣——雖然我喜歡你的特別,卻也有時候忍不住痛恨你的特別。而我的身份也讓你放不開,讓你無法放心依賴我,所以我只能等,等你有一天願意全心全意爲我敞開心扉,等你願意跟我共同分享你的秘密。”
“玉……”我的喉頭哽咽,千言萬語,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