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輛汽車在夜色裡一前一後往興化馳去。
前頭是輛麪包車,載着季師傅、季師孃、春英和春生。年輕的司機沒有到過興化,春生負責帶路。季師傅懷裡抱着施滿,季師孃一路摟着春英。後面的卡車裡裝着我、愛兵和寶根。我們仨呆在車斗裡。我和愛兵坐着,寶根躺着。寶根已經穿換上乾淨衣褲,裹着被窩,直挺挺地矇頭而臥。他不曉得我們坐在冰涼的夜風裡,廝守在他的身畔。倚靠着車斗,擡眼看到的是道旁急遽後移的黑魖魖的樹影,頭頂上方深邃燦爛的星空。“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這個夜裡,到底是哪個位置的哪顆星星,悄悄殞落了呢?
從中午到現在,我和愛兵肚裡還沒進過一粒米。這驚心落魄的幾小時,我們經歷了生死浩劫,耗盡了全部的心力,此刻才覺得疲憊不堪。但我們卻不想睡覺。也不能睡覺,我們得守着寶根,守着我們死去的弟兄。如果非得淺寐一會兒……我低頭看看寶根,忽然產生一份難抑的衝動:真想掀開被窩,讓我和愛兵跟他擠在一塊,親親暱暱,挨頭而眠。是的,無法想象面前的寶根已經是一具冰涼的屍體——三個多小時前,他還生龍活虎地和我們一同飛馳在回家的鄉間公路上,插科打諢、歡天喜地——真是一場噩夢!
我恨我們散集後爲什麼不先吃了晚飯再回家,那樣寶根就不會率先趕往丁溝去訂飯桌;
我恨那輛瘋狗般狂奔的汽車,是它造成寶根跌下高陡的河坡,遭受致命重創;
我恨四月初二的夜空爲什麼不升起一輪銀盤樣的明月,讓辛辛苦苦的趕路人有個遼闊的視野;
……
雖說世間事無常,何必以死嚴相逼!我把頭顱擱在駕駛室冷冰冰的鐵皮上,仰問蒼天,任兩行清淚潸潸而下,順着鼻翼,流進嘴裡,酸苦如藥……
車子唰唰地在閃着繁星的夜空下穿行。很快,又像很慢。四年前,爲了捍衛尊嚴和尋覓夢想,我和寶根從故鄉奔向揚州,第一次經過這條路線,是合騎一輛自行車——我騎着,寶根坐着,我坐着,寶根騎着;四年後,我送寶根從揚州迴歸故鄉,卻是——我坐着,寶根躺着。誰會料到有這樣的結局?四年,不到四年,才一千多個日子,踏上社會的寶根人生剛剛有了美滿開場,就被迫匆匆落幕!
這是一條熟悉的路線,我閉着眼睛都知道車子已經到了何方。我聽見江都仙女廟寶塔風鈴清悅的碰響;我聽見高郵湖夜行拖駁的粗獷汽笛;聞到濃烈榨油香的時候,我知道正經過三垛鎮的岳飛雕像——那是我和寶根打過尖的地方,兩年前附近建起了一座油坊;當耳邊總是響着流水聲和蘆葦的沙響,鼻孔裡嗅着濃郁的麥禾香,我們已經到達興化地面……我的心開始劇烈顫抖,我的頭皮在發麻,我在無聲地哭喊:故鄉,寶根回來了,永遠地回來了!
兩輛汽車抵達趙家莊西水泥橋的時候,不到四點鐘。天未亮,夜深沉,正是四年前我和寶根出走揚州的時分……這難道是冥冥中的一種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