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曦晨光中,緊闔的宮門緩緩開啓,三道人影徐徐步出,面對外邊的萬千黎民。
微微地,燕煌曦吸了口氣。
他沒有想到。
沒有想到觴城的城民,對他們的帝王,對他們的皇族,還抱着如此的熱情,和如此強大的信任。
一種比之百萬大軍,更難戰勝的信任。
輕轉臉側,他不由感激地看了容心芷一眼。
對方回以他淺淺一笑,彷彿在說:“皇上,您去吧,您行的。”
踏前一步,燕煌曦昂首挺胸,豁亮的聲音遠遠傳出:“這,是你們的皇后,她,將聽從你們的願望,按你們的意願,做你們想做的事,說你們想說的話,朕,絕不強行干預。”
他這話,四兩拔千金,將所有的干係,都推到了文定慧的身上,可是心下卻明白,文定慧並無治國之能,即使強行將她推上那個位置,她也只能求教於商達,如此一來,整個黎國仍然在他的控制之下,於無聲無息間,完成權力的轉換與交接。
希望,他的判斷是正確的。
百姓們眼中疑色未退——他們該相信這個陌生的年青男子嗎?他們該相信他們的眼睛嗎?
這些日子在皇宮與觴城中發生的事,多半對外封鎖了消息,所以,對於國家局勢的變動,他們所知無多,他們只看到一隊隊身穿燕軍服飾的隊伍開進了觴城,他們只聽到皇宮中那驚天震動的砍殺之聲……
他們,只是尋常百姓,想過的,無非是太平盛世的日子,誰做皇帝,不要緊,誰治理這方天下,也不要緊,但是他們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的將來,又在誰的手裡。
挑眉朝文定慧使了個眼色,燕煌曦側身退到一旁。
緊緊地抓着裙幅,文定慧慢慢走入衆人視線的中心,單弱的身子卻不住地發着抖——她不過只是一尋常後宮女子,連番驚變,已讓她身心俱疲,更不知道要如何才能面對眼前之局面。
“本宮……”只開口說了兩個字,她已然抖得如風中殘葉一般,那接下去的詞句,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
微皺了眉,容心芷邁步走到她身旁,輕聲安慰道:“不用怕,說些安定人心的話就好。”
安定人心?
對的,當下這局面,最需要的,便是安定人心。
“大夥兒……都回家吧,本宮,以性命擔保,燕皇一定會善待你們的……”
以性命擔保?
容心芷雙眸一跳,便見燕煌曦也是面色甫變——早知她連這點應變之力都沒有,還不如——
“不要相信他!”殿門之內,忽然響起一陣尖銳至極的高喊,“就是這個用心險惡的燕國狗皇帝,謀害了皇上,謀害了二皇子,還要挾皇后,聽從他的命令!”
事起突然,容心芷和燕煌曦皆是不明所以。
再看那喊話之人,竟然是一個身穿冑甲的普通士兵。
這是打哪兒殺出來的?
現場一片死寂。
那人面色漲得通紅,高昂着脖頸,再次喊道:“是黎國的好男兒,就拿起刀槍,把這些燕賊趕回老家去!”
“把燕賊趕回老家!”
“把燕賊趕回老家!”
……
人羣頓時騷動起來,此起彼伏的喊聲響成一片。
燕煌曦面色倏變。
這樣的情況,顯然是他最不想見到的。
“唰”地一聲,容心芷拔出長劍,便欲向那男子斬去,卻被燕煌曦一把摁住。
“沒用的。”帝王的雙目出奇暗黑,危局已成,只能冷靜對待,否則暴動一旦開始,無辜死掉的人會更多。
“這個人——”他尚未想出應對之策,那個士兵已經轉過頭來,滿眸怨毒地盯着他,字字森然,“就是燕軍的狗皇帝!大家一起上,殺了他!”
“殺了他!”
“殺了他!”
“皇上!”容心芷神情大變,再也顧不得什麼,挺劍將燕煌曦護在身後——無論如何,皇上的安危,高於一切!
黑眸黯了黯,燕煌曦反而加大了控制她的力度,低沉着嗓音道:“絕不能動手!”
“皇上!”容心芷眸中滿是疑惑,護着他步步往宮門內退去。
“衝——啊——”隨着那士兵一聲大喊,成千上萬的民衆,都陷入了瘋狂之中,即使赤膊肉拳者,也朝着昔日那神聖無比的天元宮衝將進去。
“嗖嗖嗖嗖——”一陣密集的箭雨射來,最前一排百姓頓時紛紛倒地。
“殺人了!”一聲破天的尖叫之後,整個畫面徹底凝固。
滔天的憤怒如氾濫的江河,迅速從四面八方涌至,將所有人都捲了進去。
“誰讓你放箭的?”呼地轉頭,燕煌曦目光森寒,像一頭噬人猛虎般,盯着那執弓之人。
韓玉剛。
這個自入伍以來,始終本性難移的將領,再次以他的急躁莽撞,爲燕煌曦種下莫大的禍端。
“末將——”韓玉剛張口結舌,明顯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可是事情演變到這一步,已經——難以收場。
“燕賊殺人了!燕賊殺人了!”憤怒的喊聲如驚天的巨浪,從人羣上空滾碾而過,踩着死難者的屍體,矇昧卻又力量巨大的民衆們,衝向了燕煌曦,衝向了容心芷,也衝向他們身後,那一個個手執武器的燕國士兵……
無力地闔上雙瞼,任由自己沉入無邊黑暗,燕煌曦,終究是揚起了手臂——
如果一切不可避免。
如果權力的交接,必須以血腥的方式才能完成,那麼他,也只能接受這慘痛的結局。
悲呼聲、利刃透胸的撲撲聲,脊樑被踩斷的啪啪聲,還有無數稚子的哭叫,如重錘一般,敲擊在他的胸膛之上。
不遠處,斜靠在宮牆上的文皇后,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面色慘然如紙——爲什麼會這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誰能告訴她,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有人給她答案。
她想逃走,可是身上的鳳袍,卻時時刻刻都在提醒她,提醒她她是誰,提醒她她該做什麼?
擡手拔下髻上髮簪,她毫不猶豫地,朝着燕煌曦衝了過去。
這個陽光明麗的春日,或許比數個月前,那個腥風血雨的夜晚更加慘烈。
冷厲的風聲直至胸前,燕煌曦卻仍然沉默地站立着,一動不動,甚至連眼皮都沒有擡一擡。
他明明,躲得過的,卻並不想躲。
因爲他清楚,以她微弱的力量,根本對他造不成任何實質性的傷害。
如果她的憤怒無處消解,如果面前這些人的憤怒,是爲了譴責他的自私和罪惡,那麼他,願意生受。
“噗——”那銳利的簪尖,筆直插入他的肋下,撕裂般的痛瞬間擴散開來,讓他不禁蹙了蹙眉頭。
“啊——!”看着自己染滿鮮血的手,文定慧驀地發出一聲尖叫,踉踉蹌蹌地往後退去,很快,被沸騰的人羣吞沒。
“皇上!”容心芷大吃一驚,趕緊撇下那些圍着自己拼命搶攻的百姓,退回到燕煌曦身邊,伸手將他攙住,“您,您不要緊吧?”
“……沒事,”伸指點住傷口,燕煌曦搖搖頭,眼角餘光掃到兩名正將右手放入衣內的“百姓”,眸光倏地一閃,迅疾抓住容心芷,浮光魅影般飛開,同時對韓玉剛大聲喊道,“他們不是百姓!格殺毋論!”
他忘記了,過於沉浸在自身情緒中的他竟然忘記了,若是尋常百姓,怎會如此有紀律,行動一致,毫不盲目?
這裡面,一定藏着他所不知道的陰謀!
暴戾的寒光從眸底猛然躥起——他想仁義,卻不料暗中始終有人步步作祟,非要攪他一個天翻地覆!
或許這一場波詭雲譎的陰謀,早在他進入觴城之後,就已經開始了!而他,不過不知不覺間,做了那個人手中的一枚棋子!爲他擔盡罪名!
是誰?到底是誰,有如此高明的手腕?如此深沉的心機?
段鴻遙?還是——
屍山血海。
哀鴻遍野。
前日的鮮血尚未洗盡,今日便添新漬。
殺戳,無情的殺戳,讓雙方的人都紅了眼——燕國年輕的士兵們,在這方莫明其妙的戰場上,交付了他們美好的生命,而更多的黎國百姓,則是死於他們根本沒弄清楚的,權謀之爭。
韓玉剛那身鋥亮的戰甲,染滿斑駁的血漬,饒是他能征善戰,此刻也漸漸力乏,心中叫苦不迭,只想着儘快結束這混亂的局面,偏偏從外邊涌進的百姓卻越來越多。
這些人,到底是真百姓,還是假百姓?他已經沒有心思,也沒有餘力去分辯——皇上諭令,格殺毋論!
“皇上,”立於高高的屋頂之下,看着下方的慘烈搏殺,容心芷不禁暗暗搖頭,“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朕知道。”燕煌曦面色冰冷——如果不找出那個隱藏在後面的罪魁禍首,只怕整個觴城的百姓,連同他的數十萬大軍,都會葬送在這裡。
是誰?
到底是誰?
厲眸橫掃,自一張張或驚恐,或猙獰的面孔上掠過,最後落在一個頭戴面具,身着藍袍的男人身上。
直覺。 wWW ¤ttκд n ¤c o
絕對的直覺。
當老虎遇上獅子時,那種奇怪而形象的直覺。
沒有絲毫猶豫,燕煌曦放開容心芷,仿若一隻大鵬般,朝那個男人飛掠而去,單手抓向他的肩頭!
指尖還未觸到對方的身體,便有一股綿軟內力纏來,絞住他甩力一蕩,瞬間滑溜溜地閃開去。
好俊的功夫!燕煌曦心內驚詫,去勢未緩,另一隻手接手探出,仍是重複前次的招數。
仍然被對方輕易避開。
燕煌曦身形一滯,卻發現自己已然陷入重重包圍之中,四面八方,皆是雙眸赤紅的黎國百姓,那一股股噬人的仇恨,即便是他,也渾身冷寒!
怎麼辦?
左手護胸,右手佯攻,燕煌曦目光快速轉動着,想要尋出一個突破口,卻發現情況比自己料想的,要複雜得多——這些人看似穿着普通,隊形也站得亂七八糟,其實卻內隱玄機,竟然是按照八卦九宮的陣法排列,顯見得有人指揮,如果短時間內找不到生門,即使他武功蓋世,也被這些毫無內力的“百姓”們,絞成肉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