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嵐回到長寧宮時已是深夜，霓裳不在，等了很久對方纔回來，一襲水色輕衫清麗無方，略施粉黛，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顯得風韻四溢。
不知怎的，這樣的霓裳莫名讓雲嵐感覺有點陌生。
“去哪了？”
霓裳回答得很坦然：“承德殿。”
“嗯？”
“皇帝批奏摺覺得無聊，本想叫你去陪他的，我告訴趙公公你去看望九皇子了，結果趙公公說，你不在，我去也可以。”她抿脣笑了笑，“然後我就去了，皇帝也很高興，一面批奏摺一面跟我絮絮叨叨，他最近好像壓力很大。”
雲嵐看着她微微發亮的眼睛，沉吟片刻緩聲開口：“看來你和他聊得很投機。”
霓裳笑道：“別說的我和他好像剛認識一樣，嫁進宮那麼久，有點共同話題也是正常的。”
這番話頗有深意，彷彿在刻意暗示些什麼，雲嵐一時沉默不知如何應答，半晌又聽到她說：“你知道麼，即使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有時候也像個孩子一樣找不到可以傾吐心事的人，高處不勝寒，我倒覺得他很可憐。”
“你以前從不和我提起這些的，霓裳。”雲嵐擡眸，眼底光影晦暗不清，“我以前也不知道，原來你和他這般親近。”
霓裳從容搖頭：“其實並非多麼親近，只是有你在場的時候，他的注意力不會有意停駐在我身上，他和我說過，在他心裡你是最好的，但你永遠都給他一種無法真正得到的不安感，而我不同，他在我身邊覺得很安心。”
“可他判斷錯了。”
“不，還沒有錯得太離譜。”
雲嵐秀眉微顰：“霓裳，上次我問你的問題，你還沒有給我答案。”
“我以爲你能明白，況且方纔，我不是已經回答了麼？”霓裳眉眼微斂，不着痕跡轉開了目光，“就算皇帝風流荒唐，我現在反而覺得，他是最適合我的男人，或許你我都不在，他會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了。”
雲嵐在那瞬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面前的女人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叫人絲毫沒有質疑的理由。
“你是認真的？別告訴我你已經愛上皇帝了，那唐鏡……”
“我愛過閣主，可卻始終只是他身後默不作聲的影子，他喜歡的是你，一心想得到的也是你，那段感情，我從來就沒打算介入過，以後也不想再被提起了。”霓裳平靜地笑了笑，“當然，對皇帝來說，我也像是你的影子，可至少我在他心裡是真切存在的，如果你要離開，我想遲早有一天，自己能陪他走得更遠。”
“……”雲嵐深覺無言以對。
霓裳輕聲道：“大概你會認爲我不可思議，但我也是某天發現他趴在臺案上睡着時才意識到，這個男人已經給了我從閣主那裡從沒得到過的東西。”
彼時陌天堯睡熟的模樣卸下了一切威嚴僞裝，長長睫毛在臉側覆下陰影，線條優美而缺少血色的脣略微抿着，她突然感到，其實他生得那麼好看，可自己從來都沒有細心注意過。
縱然他地位尊貴，擡手間可傾風雨，縱然他曾殺父弒弟手段狠毒，在百姓口中名聲狼藉，可那些都不重要，他只是她的丈夫而已。
白祁月也是一樣的孤傲如狼，暴戾如虎，但當初雲嵐依舊愛得不管不顧，這世間原本沒有什麼道理可言，只看自己怎麼去選。
雲嵐的手指在身側攥緊，良久終於艱難開口：“我以爲你會不願意留下的，這些話……你從沒有對我說過……”
“若你還在皇帝身邊，這些話我永遠不會講給你聽的，但既然你不愛他，就把他留給我吧，時間會帶給我想要的結果。”霓裳的眼神是罕見的溫柔堅決，“閣主交給我的任務我已經完成了，你現在已經不再需要我了，那麼，讓我爲自己活一次。”
不是唐鏡的追隨者，也不是雲嵐的得力幫手，僅僅是陌天堯的妻子，爲了那個起初不被她接受，可後來卻慢慢將她軟化的男人。
她曾是梨園戲班當之無愧的頭牌，一顰一笑令看客傾倒，她亦是明鏡閣唯一的女殺手，連笑容也透出刀鋒偏冷的味道，可她終於甘心放棄曾經的執念，心甘情願被禁錮在這深宮之中，想要陪着那位風流帝王長長久久，直至與他攜手俯視秀麗江山。
她騙了他許多次，從此刻開始，希望能嘗試着以真心待他。
“你許給他的不切實際的未來，今後由我來替你完成吧，雲嵐。”
雲嵐坐在帽椅裡，無力地撐着額頭，許久，她自嘲般低聲笑起來：“和你一比，突然覺得我自己很薄情呢，霓裳。”
“你沒有錯，過自己想要的生活有什麼錯，既然這裡失去了值得你留下的東西，那麼你是應該得到自由的。”霓裳俯下身去，將手指搭在她的肩頭，“我保證會拼盡全力協助你，至於將來的道路怎麼走，願你一路順風。”
此言一出，便恍然有了提前道別的意味，雲嵐的眼眶驀然有些發熱，她把霓裳摟進懷裡，在對方耳邊輕聲低語。
“我始終把你當姐妹看待。”
“我也是。”
“所以……你自己要好好的，我等着你母儀天下的那一天。”
霓裳眸中似乎有水光掠過，她緩聲應着：“我會的。”
近日裡霓裳一直陪着陌天堯，說不盡的風情萬種柔情蜜意，換作平時，雲嵐會認爲對方是在爲自己創造便利條件，但現在她瞭解了，那裡面也摻雜了真心的成分。
無妨，這樣也好，至少不會令她的負疚感太過深刻，從某種程度上講，霓裳成全了自己，也同樣成全了她。
入夜時分，雲嵐來到了紫妍閣。
平心而論，從前她斷不願意踏進這裡，畢竟她和沐雲煙之間的故事已經持續太久了，早就應該有所了結。
可如今偏偏還要再度見面，因爲她覺得，自己有必要來看一眼這名義上的姐姐。
房間裡陰暗潮溼，只點着一盞燭燈，光影昏暗，無形中便生淒涼之感。
沐雲煙抱膝坐在角落裡，披散着頭髮無聲無息，人似乎瘦了一大圈。聽到腳步聲她本能擡頭，當看清來人時，她那呆滯的眼神驀然凌厲一瞬，隨即惡狠狠咬牙道：“沐雲嵐。”
三個字，卻好似最惡毒的詛咒。
“是我。”雲嵐微笑，“好久不見。”
“很久麼？我倒覺得沒有很久。”沐雲煙冷笑起來，“在這裡時不時聽着關於你的消息，知道你過得也不好，我就安心了。”
“不知那些下人們是怎麼傳給你的，我也很好奇。”
沐雲煙瞪着她：“龍嗣最終沒有保住吧？你早就該想到了，這是報應！”
“我相信這是報應。”雲嵐淡聲道，“但你應該也瞭解吧，我現在是貴妃了，掌暫理六宮之權，皇帝給了我無盡補償，當初你心心念念想要的，如今我都得到了。”
“……你特意來紫妍閣一趟，就是爲了跟我炫耀這些？賤人，你未免太無聊了！”
“我只是在證明給你看，你想要的我都能得到，可這偏偏不是我喜歡的。”雲嵐頓了頓，又低聲補充了一句，“很可惜，我想要的也沒有得到。”
沐雲煙聞言安靜了片刻，她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對方，脣角上揚勾起個輕蔑的笑容：“怎麼，你也遭到背叛了？你愛得死去活來的九千歲呢，他背叛你了？”
不得不承認，她有些時候的猜測很準，或者說，猜測別人的事情，遠比自己的事情要準得多。
雲嵐習慣性端起桌上茶壺給自己斟了一杯，輕啜一口後實在受不了那渾濁苦澀的**，復又將茶盞放回原位：“這不也是你想看到的結局麼。”
沐雲煙神經質哈哈大笑出聲：“沒錯！我早料到你們兩個修不成正果，你造的孽，當然要全部還回來！”
“當初洛子淵遭到背叛時，大約也是我如今的心情。”
沐雲煙像是被迎頭潑了一盆冷水，登時僵住了神色，她下意識抱緊了雙膝，沉默着不說話了。
“你覺得我爲什麼要和你講這些？我被誰傷害了，被誰利用了，都沒有關係，我依然是後宮唯一的貴妃娘娘，只要我願意，皇帝永遠不會失去對我的興趣。”雲嵐很耐心的、一字一句地強調着，“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在嘲笑別人的同時卻又顧影自憐，怨恨着世間的一切對你有多麼不公平，其實你可以把握的，早就被你揮霍光了。”
“不要再說了！你走開！”沐雲煙憤怒地抄起身邊的木凳向她擲去，神情近乎扭曲，“喜歡一個人有什麼錯？我把能給的都給陛下了，可他視如草芥，視如糞土！我難道不明白洛子淵對我好嗎？可我不愛他！你捫心自問，陛下對你不好嗎？可你還是不肯放棄白祁月，你和我有什麼不同？”
她也曾在無數個難熬的夜裡想起洛子淵的面容，那個清冷高傲的男人只有在面對她時纔會露出格外寵溺的微笑，她但凡對他稍微溫和一點，他都會欣喜到無以復加，他說過自己會一生一世對她好，只要她願意。
可她最終還是用實際行動告訴他，自己不願意。
不知道他在意識到被欺騙的瞬間，會是什麼樣的心情，或許會刻骨地恨她吧。
那也是她該得的，被陌天堯利用傷害，也是屬於她的報應。
雲嵐並沒有生氣，只淡淡地迴應着：“你現在沒資格跟我討論這些問題，我只問你一句，若有機會重來，你會不會選擇洛子淵？”
若一切都回到最開始的地方，她會不會放棄對陌天堯的癡念，選擇與洛子淵共度餘生。
沐雲煙似是沒力氣再吼下去了，只頹然把頭轉向一邊：“哪裡還有那種可能。”
“也許會有的，但前提是，那時你還能求得他的原諒。”
雲嵐說完，翩然轉身離開紫妍閣，只留給她一個雲淡風輕的背影。
自己想要的答案，已經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