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府,歌舞昇平,絲竹樂聲不間斷傳至街上。
府內穿着暴露的舞女隨着樂聲舞動,紅綢軟帳,美人無骨,着實是光明正大的銷金窟。
路過的人望了一眼現如今的白府,都不不得搖頭嘆息。
事實上,當今聖上本就忌憚白府權勢,自康宇垮臺,錦衣衛沉寂,西廠衰敗,朝中更加無人可與九千歲相提而論,皇帝如何能不忌憚?爲了避免陌天堯日漸嚴重的疑心,白祁月不得不做出這種假象,僞造出一種晝夜**的荒唐表象。
雲嵐已經順利從皇宮離開了,但是想見白祁月一面仍舊是難如登天,幸虧最近白府的變化,總算讓她找到了一絲可趁之機。
歌月坊,從遙遠夙州而來的第一歌舞坊,據說是白祁月專門尋來,供自己享樂的樂坊。
霓裳差人給她傳話,說歌月坊的當紅舞女姬無雙的侍女生病,所以姬無雙在尋找新的侍女,自己已經買通了人,剛好將她送進去。
此時,雲嵐已經一身樸素常服,斂了眉目跟在姬無雙的身後。
姬無雙生了一張美豔的好皮囊,但脾氣卻不怎麼好,明明只是歌姬罷了,性子卻比閨閣小姐還驕縱幾分。
“這是什麼水,想要凍死我?”姬無雙將水盆丟出門外,惡狠狠瞪着雲嵐,“重打溫水!記住了嗎?”
換作以往,有人膽敢在自己面前這麼講話,雲嵐早把對方陰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了。然而現在她沒心思理睬這些,只恭敬應了一聲是,在姬無雙輕蔑的目光中抱着盆跑開了。
才一出了院子,她立刻把盆給扔掉,隨即環視着熟悉的一草一木,迅速向白祁月的正房跑去。
結果人沒找到,突然聽得身後一聲厲喝:“誰給你的膽子,居然敢擅闖白府?”
白府侍衛們二話不說,紛紛圍上來要將她拖出去。
正當雲嵐琢磨着要不要先下手爲強時,正巧經過的秦淮管家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快步走了過來。
“怎麼了?吵吵嚷嚷的……嗯?”當看清雲嵐的臉的霎時,秦淮臉色就變了,隨即下意識連連揮手,“都退下!”
侍衛們四散而去,雲嵐乾咳一聲,頗爲尷尬:“秦管家,許久不見。”的確是許久不見了。
秦淮根本沒打算和她敘什麼舊,眼神極爲熱烈而急切,彷彿是瞧見了救星。
“您跟我來。”
她莫名其妙被秦淮拖着走,直到房門打開,視線前方出現了那道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是她朝思暮想的男人,沒有錯。
白祁月似是消瘦不少,脊背卻仍然挺得筆直,他似是察覺到了身後動靜,淡然回眸,卻在看清她的一瞬猛然怔住。
“雲嵐?”
聲音低沉微啞,彷彿喚這一聲已經用盡了全部的力氣。
“是我。”
恍如隔世。
他微微眯起狹長雙眸,寂冷瞳仁恍有暖意悄然蔓延開去:“怎麼來了?”
雲淡風輕的問話,不着痕跡掩蓋了所有本該出現的意外和狂喜,他不曉得自己要以何種方式面對她,因爲他無法把握下一秒帶給她的是福還是禍。
“來看你。”雲嵐笑了,“看完你這一眼我就遠走他鄉,終身不再回帝都了。”
她柔軟的脣角上揚,眼睛卻被霧氣覆蓋,只是始終不肯落淚。
白祁月眼角淚意真實,語氣卻格外冷靜:“你原本就該做此決定,你應去往更廣闊的天地了此一生,雲嵐,我早對你說過,不要太過心軟纔是。”
雲嵐反問:“那你呢?以後會想念我嗎?”
“我這輩子就你一個女人,相遇還是別離都認了。那是命數,不可更改。”
冷漠僞裝如冰雪消融,刻骨悲傷,直疼得雲嵐眼睛都紅了起來。而白祁月自始至終站定在原地,只是看着她,腳下卻像生了根一樣不肯前行一步。
到了此刻,他甚至連靠近她的勇氣都失去了。
雲嵐步步走近,在數米之遙的距離時,她驀然伸開雙臂,不管不顧用力撲進他懷裡。
白祁月下意識伸手護住她,他的指尖溫柔撫過她眉心的硃砂痣,心中滿溢着酸澀的幸福。
“你又何必如此,叫我連放手都捨不得。”
“那你怎麼不說,是因爲自己沒出息?”她含淚輕笑,“清翊,後悔過麼?”
“我從不做令自己後悔的事。”
話音未落,門外突然傳來動靜,擡頭間見一匹白狼威風凜凜衝進來,卻在見到雲嵐的一瞬間開始搖頭擺尾,十足的寵物作派,正是雪色。
雲嵐被雪色撲了個滿懷,她摸着對方毛絨絨的腦袋,低聲道:“爲什麼還養着它?”
“因爲你很看重它,但是你帶不走它,那我就替你照顧着,也算留個念想。”
眼淚幾乎就要奪眶而出,她用力閉了閉眼睛,聲音抑制不住地發顫:“你把什麼都想到了,卻不肯對我講一句實話。”
白祁月靜默無言。
“清翊,你當真寧可自己揹負所有,也要親手推開我麼?用你的生命換的自由有什麼意義,可你從來不問我一句願不願意。”
他清楚,她已然得知了真相,自己苦苦隱瞞的事實,終於還是沒能走向既定的結局。
這就是他深愛的女人,再艱難也不離不棄,然而廝守終生的承諾,他哪裡還有資本爲她兌現?既然無法兌現,他又何德何能,讓她爲自己一個將死之人賠上一輩子?
“雲嵐,人各有命,你……你走吧……”話未說完,他的臉色卻突然變得慘白,猛地擡手按住了胸口,而後就這麼毫無徵兆栽倒在了她的懷裡。
雲嵐心跳驟然加速,她慌張地抱緊他:“怎麼了?是又毒發了嗎?我去找蕭祺!”豈料剛欲起身就被他牢牢抓住了手臂。
冷汗打溼額前碎髮,白祁月喘息良久,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沒事,老毛病了。”
她被他拽着不得脫身,只好重新坐下來,安靜伏在他胸前,就像曾經無數次那樣,像只溫順的小貓。
“那麼,在我走之前,能陪我喝一杯麼?”
白祁月略一怔忡,轉而寵溺地笑了:“你若想喝,多少杯我都奉陪到底。”
對她所提出的要求,他從沒有拒絕的習慣。
雲嵐傾身上前,在他額前吻了一下,隨即起身走到桌前斟了兩杯酒,晶瑩指甲在他看不到的角度往其中一杯輕磕,斷腸草的粉末抖落,她飛快咬破手指,在那一杯滴了一滴血,在回眸仍是笑得波瀾不驚。
“今日一別,怕是永別,即使你要趕我離開,也該讓我在最後的時間裡陪陪你。”
此刻愈是心痛難抑,就愈是平靜出奇。
毒素被強行壓制,白祁月臉色更加蒼白,他接過酒杯仰頭一飲而盡,看向她的眼神依舊溫柔:“你還能來這一次,我已經死而無憾。”
“可我更盼你好好活着。”
雲嵐注視着那空空如也的酒杯,笑意未褪,絲毫沒察覺到,自己已在不經意間淚流滿面。
白祁月似乎想擡手替她拭淚,可手伸到半空卻頹然垂下,藥性發作,他登時發覺到了不對勁:“雲嵐,你……”
“其實我想說的是,過了今夜,就把我忘了吧。”她眷戀地撫摸着他的臉,她明白,當那雙漂亮的眼睛再度睜開時,今生今世便再也不會只停留自己的模樣了,“我能爲你做的不多,唯有這一點,是我可以固執一次的。”
視線漸趨模糊,內心深處卻是從未有過的恐懼不安,白祁月用內力與藥性相衡,他保持着最後一絲理智緊緊攥着她的手指,卻發覺自己已經說不出話。
“清翊,我沐雲嵐一生一世都會念着你的名字。無論天涯海角,我永遠都是你的女人。”雲嵐貼着白祁月耳朵低喃着,情深萬丈,卻只有庭外風聲能夠聽見,她低下頭去,流着淚吻上了他的脣。
白祁月手上的力道終於一分一分減緩,在意識徹底墜入黑暗之前,有一滴清淚自他眼角滑落,無聲無息消失不見。
他的體溫在懷中分外清晰,衣料上還散發着絲絲瑞腦香氣,雲嵐闔目聽着他平穩的心跳,良久,終是苦澀地勾起脣角。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她細心地給他蓋好錦被,轉而頭也不回走出門去,片刻沒有停留即離開了白府。
在踏出白府大門的那一刻,她腦海中驀然回想起了當初肖菁兒所說的話,字字句句怨毒無比。
“我詛咒你和九千歲一輩子難成正果!你無論再嫁多少個男人都不可能成爲他的妻子,而他註定要因爲鴛鴦很的折磨含恨而終,你們兩個生不能同眠,死不能同穴,來世都無法再次相遇!”
一語成讖。
她不奢求什麼,不能繼續陪伴也罷,不能分享他的快樂悲傷也罷,只要他未來平安無憂,繼續變回原來叱吒風雲的九千歲,那就算最好的結局了。
奈何情深緣淺,但是他留給她的記憶,這輩子都享用不盡。
紅塵多少癡情事,最終都付笑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