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天清這是在變相談條件,雲嵐很清楚,所以她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否則還不知要捅出什麼簍子。
說起來,似乎也有許久未見了。
他慣常是個清閒的王爺,愛好吟詩作畫騎馬射箭,對權謀之類毫無興趣,平心而論,他並不適合生在爾虞我詐的帝王家。
但遺憾的是,要扶陌天堯上位,對付皇帝,偏偏免不了把陌天清牽扯進來,正如此刻,她縱使不情不願,也依舊爲了不惹陌天清疑心要去和他周旋。
都是可憐人,都身不由己。
“明太妃請。”
“多謝王爺。”
她任由他攙扶着自己登上馬車,一路顛簸彼此無言,直至到達清王府中,隨着他走向內堂。
從未有過的尷尬心情。
陌天清熟練往獸耳薰爐中添了一點香,嫋嫋煙霧中見他長身玉立,依稀是沐雲嵐記憶中最難忘的模樣。
曾是走馬快意少年遊,曾是玉堂門前花解語,當初的兩情相悅,如今化作荒唐一場。
“雲嵐。”無論過了多久,他也還是習慣這樣喚她。
“嗯。”
“這是你原來最喜歡的鵝梨香,我一直在用,還記得麼?”他轉過身來,笑得有些無奈,“可你似乎已經厭倦了。”
凝蘭香與鵝梨香存着天壤之別,清晰地提醒着他,物是人非,原本緊密相靠的兩個人,當一者步步後退,而另一者停在原地時,便產生了再也無力彌補的淒涼痕跡。
雲嵐擡眸正視着他的眼睛,半晌,款款微笑:“沒有什麼是亙古不變的,人心也一樣。”
“是,我明白。”
“昨夜長林苑,多謝王爺放小五一馬。”
“我放他一馬,因爲他是你的下人。”陌天清平靜道,“我知道你在後宮受了不少委屈,依你如今的性子,應該是不會甘受欺負的。”
她嫣然一笑:“王爺說這話,就意味着已經看清哀家是個手段陰狠的毒婦了。”
“太后對你做的事情,我也多少聽說了些,會惹你生氣的必定是大膽刁奴,不要也罷。”他似是憶起往事,不禁苦澀地勾起脣角,“其實當初我是很希望你能更果斷勇敢一些的,至少不必再自己受苦。”
“王爺是對的,哀家正因不願再逆來順受,所以才變成了現在的樣子。各人有各命,選好的路就要堅持走下去,哀家不後悔,希望王爺也不要再過於留戀從前。”
陌天清彷彿早就料到了她的回答,眸中悲傷的顏色愈發濃重,他靜默良久,終是輕聲開口:“你不必時刻提醒我,我今日相邀,也只是想看你一眼罷了,沒別的用意,或者說,我早就不奢望了。”
“哀家不介意和王爺以友人的身份品茶談天,畢竟在如今形勢下,肯毫無保留與哀家親近的人已少之又少,王爺算是其中一個。”
他在她身邊坐下來,往兩人杯中各自斟滿:“你是指宰相不再庇護你的事?”
“他從未庇護過哀家,同樣的,哀家也從不介意與之爲敵。”
“是,我倒忘了,你們父女確實……”
“事實上,哀家與他的父女名分,也基本耗盡了。”
“陛下目前與四哥時常出現意見分歧,有時甚至已經達到劍拔弩張的程度,我想,大概和宰相有關。”陌天清低聲道,“你也瞭解吧?”
“哀家不像王爺,哪裡有途徑知道朝中大事。”雲嵐似笑非笑,“不過好在哀家也不算愚鈍,能明白這個中關節,橫豎皇帝和堯王,最終只能選擇一種立場。”
她是這樣,他亦是這樣,兄長和侄兒終難以兩全,哪怕不是本心所願,然而不下決心的結果只能是賠上自己。
他沒有轉圜的餘地。
“雲嵐。”
“嗯。”
“你心中已有決斷,所以纔要如此試探我,是麼?”
雲嵐笑道:“王爺若懷着自己的打算,哀家再試探又有什麼用?哀家只是覺得,人不爲己天誅地滅,王爺該做個對自己最有利的決定。”
“不妨直言。”
“陛下若果真要對堯王下手,將來恐怕也不會放過王爺你,王爺用仁善之心去猜度其他人,是萬萬不可取的。”
陌天清安靜凝視着她,很認真地問了一句:“那你呢?你是希望我支持四哥的,是麼?”
“全憑王爺自行作主。”雲嵐將杯中清茶一飲而盡,轉而起身,朝他略一頷首,“時辰不早,哀家也該回宮了,不然被太后知道,難免又要一番責難。”
“那……我送你。”
她原本想說不必,可話至中途卻又被硬生生壓了回去,最終只歸於脣邊一點微弱的弧度:“多謝王爺。”
竟是不忍拒絕。
能讓清王親自趕馬車護送的女人,大約也只剩下一個沐雲嵐了,遺憾的是,她不是他始終記掛的愛人。
誠然,回返的一路上雲嵐都在琢磨着心事,但盜賊的敏銳天性依舊讓她在風聲異動的那一刻警惕擡手,將穿過軟簾呼嘯而至的飛刀牢牢夾在了指間。
飛刀上纏着布帛,展開後,上面飄逸的字跡龍飛鳳舞。
今晚亥時,長林苑。
當天夜裡亥時,雲嵐如約前往長林苑,因爲冷宮長久無人居住,這裡早已不再安排守衛。
自然,她見到了倚在門邊的唐鏡大人。
“果然是你啊。”
“哼,猜到是爺了?”
雲嵐笑道:“會用那種極端方式給我傳信的人,估計就只有你了。”
“反正又傷不到你。”他橫她一眼,“你原先盜賊的本事也不是白學的吧?”
“話是這麼說啊,不過你是怎麼想的,居然把地點選在長林苑?”
唐鏡輕哼:“雖然爺不在乎那些形同虛設的守衛,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裡位置偏僻冷清,用來幽會最合適。”
“誰要跟你幽會啊……”
“那你怎麼就好意思讓姓白的來跟爺談條件呢!”
雲嵐愣了半晌,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他究竟是爲了什麼在生氣,禁不住抿脣笑道:“我說怎麼一見面就和吃了槍藥似的,原來是興師問罪來了。”
“你覺得爺不應該找你算賬麼?”他從懷裡取出那件物歸原主的玉軒轅,不耐煩拍在她手上,“爺送的東西,你輕而易舉就讓給別人,還由着姓白的來和爺叫板,當明鏡閣是好惹的麼!”
所謂“姓白的”,當然是白祁月無疑。
雲嵐擡袖擦了擦玉軒轅表面的灰塵,無奈嘆息:“我這身份你也明白,無理由貿然出宮是會引起懷疑的,真把你叫來又不知會出現什麼亂子,爲保險起見,只好把信物借給九千歲,讓他去找你啊。”
“信物能隨便借人嗎?爺既然給你了,那就是你一個人的,落在別人手裡和被丟棄沒什麼區別,爺不認可!”
她倒沒見過他如此怒氣衝衝的模樣,一雙桃花眼墨色陰沉,看上去彷彿恨不得剮自己幾刀:“……我錯了還不成麼,莫非你特意來一趟,就爲了罵我一頓?”
“是要把玉軒轅再送一次,沒看出來啊?”唐鏡嗓音惡狠狠的,“另外,爺有句話要問你。”
“唔,你問。”
“姓白的喜歡你,是吧?”
“……”
他神色古怪地上下打量她:“而且你也喜歡他?身爲當朝太妃,卻喜歡上了隻手遮天的大奸臣?”
明眼人早能看出端倪,白祁月和她到底是何種關係,以致於互相之間毫無秘密,連明鏡閣主的信物也能直接交付。
不過雲嵐着實有些不愛聽這種評價。
“誰是奸臣啊?難不成宰相那種就不算禍害了?狠在明處總勝於陰在暗處,連女兒都忍殺的人,纔是真正的歹人。”
唐鏡半眯着眼睛若有所思:“那也就說明,你認可爺的問題了?”
雲嵐沉默望天,不曉得該如何迴應。
“好啊,怪不得遲遲不願意接受爺,當真是心中早有人選。”
“……即使心裡沒人,咱們兩個也絕不可能,我在皇城你在江湖,分明是殊途。”
“你以爲自己和白祁月不是殊途?”唐鏡笑容微哂,“橫豎是在找藉口,否則依你的性子,怎麼會瞻前顧後。”
雲嵐尷尬輕咳,斟酌了半天言辭才試探性問道:“那……九千歲跟你說什麼了?”
“拿着玉軒轅明目張膽威脅爺,更要做些大逆不道的交易,你竟然還敢問?”
“他對你的委託我是知道的,我並不覺得那大逆不道啊。”她低聲笑道,“當初你也殺過我,殺太后和殺太妃並無本質差別,只要價錢合適。”
“那也得看爺有沒有興趣。”
雲嵐那雙杏眸中光影深深淺淺,屢次欲言又止,最後卻歸於眼底一絲無可奈何:“因此全是一樣的,你也不是會瞻前顧後的男人,你不想接受委託,無非是在怨我而已。”
“爺沒怨你,爺心知也沒資格怨你。”唐鏡突然毫無徵兆鉗住她肩膀,修長手指緩緩收緊,似在給自己增加信心,“但爺更不是會輕言放棄的人,爺哪點比不上白祁月?若說他有優勢,也不過是比爺先遇上你而已,爺遲早要把你搶到手!”
“你這個人啊……”她嘆了口氣,“怎麼那麼固執呢?”
他勾脣,笑得肆意不羈:“從你眼睛裡,爺就能看出你有多喜歡白祁月,讓你利落放棄他,你做得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