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究竟是誰，白祁月單是望去一眼，心裡就有數了。他不緊不慢繫好領口，揮手示意府中守衛們退下去，直到庭院裡只剩下兩個人，這才悠然開口。
“深更半夜強闖白府製造混亂，唐閣主很有雅興啊。”
如水天光給來人周身籠上一層淺淡金色，他擡手取下面罩，五官清秀，那雙桃花眼一如既往的風流不羈，不是唐鏡又是誰？
“爺沒那閒工夫跟你廢話，今兒個既然來了，就說明是要你狗命來了。”
“總得有個合適的理由吧？”白祁月笑意未褪，“還是你覺得上次的價錢太低，想來和我重新談過？”
唐鏡冷哼：“爺不缺那點銀子，再付十倍也不稀罕！”
“唔，唐閣主果然好氣勢。”
“姓白的！爺問你一句，你當初把小云子帶回皇城，騙她對你一心一意，就是爲了叫她有朝一日進宮爲妃，替你去討皇帝歡心嗎？”
他來意如何，白祁月是清楚的，他想問的是什麼，白祁月也能猜到，可越是如此，就越是無言以對。
本是自己有愧於雲嵐，縱然叱吒風雲如白祁月，此刻也唯剩保持沉默。
“怎麼了九千歲？不敢回答了？”唐鏡怒極反笑，“既然你做不到永遠待她好，那時又何必費盡心思得到她？若她跟了爺，至少還能快意江湖自由自在，結果你卻把她當作金絲雀送給當今皇帝了？”
白祁月薄脣緊抿，擡眸間眼底驀然掠過清銳光影，凌厲非常：“說夠了沒？雲嵐是我的女人，虧欠她的我會親自償還，但那不代表閒雜人等可以隨意置喙。”
“你連個最基本的名份都給不了她，還談什麼她是你的女人！就算爺要和你搶，那也完全是天經地義的！”
“如果雲嵐情願，叫我放手也無妨，但她既對你無意，我是不會允許你在此胡來的。”
唐鏡挑釁似地回望過去：“倘若爺要強行帶她走呢？”
白祁月揚眉，笑容一瞬間變得邪氣縱橫：“你可以試試，我原本顧及雲嵐的心情決定饒過你，但既然你不知好歹，我也不介意再多背一條人命。”
就在兩人劍拔弩張，眼看着就要大戰一場時，身後房門毫無徵兆被推開了，隨即雲嵐的身影出現在門前。
長髮未及打理還有些凌亂，她很隨意地用緞帶將其盡數紮在腦後，擡頭間神色略顯不善。
“唐鏡你是不是最近接不着生意太過清閒，所以想到來禍害我了？”
“你以爲爺想！”唐鏡的怒氣值總是很容易就被她引燃，“以前伺候皇帝沒伺候夠是吧？這次準備再伺候新皇帝去？姓白的都這麼對你了，也就你個傻子還處處維護他！”
“你又沒了解情況幹嘛一上來就罵人啊。”雲嵐無奈，“你覺得我在回到皇城之前會不知道這些嗎？”
“也就是說你明知道這些還要回來，難道爺猜錯了，你跟皇帝纔是一對？”
“你胡扯什麼啊！”
唐鏡繼續對她怒目而視：“知道現在民間都怎麼議論你嗎？不知廉恥紅顏禍水，依靠勾引新帝掩蓋了自己弒君的事實，背棄生父兩侍君主，該遭天譴！”
“……”雲嵐很誠懇地回答他，“小皇帝本來就是我殺的，百姓們說得也沒錯啊。”
“你沒心沒肺嗎沐雲嵐！寧可揹着遺臭萬年的罪名一輩子無法逃脫，也不願意跟爺回明鏡閣？爺就這麼招你討厭？”
雲嵐並不想讓白祁月聽到這番談話，但在那一瞬間她也確實感覺頗對不住唐鏡，她曉得他原沒有必要參與這種與己毫不相干的事，他完全可以回去做個逍遙閣主，而不是在這裡白白費力。
這個男人有着最了不起的本領，卻偏懷着最天真的感情，天真得近乎孩子氣。
“我什麼時候說過討厭你了？從某種程度上講，你是我的恩人。”
唐鏡沉默地注視着她，一隻手卻仍牢牢按在腰間刀柄上，片刻也不肯放鬆。
她側過頭去看了白祁月一眼，後者當即瞭解她的意思，只平靜頷首，擡手扶在她肩頭，把她不着痕跡推往唐鏡的方向。
兩人之間的默契，盡顯於此。
雲嵐徑直走到唐鏡面前，正視着他怒意滿盈的眼睛，半晌，忽而揚脣一笑。
“怎麼好像自認識以來，你就沒有不生氣的時候啊？”
唐鏡惡狠狠磨着牙：“喜歡上你這種蠢女人，有什麼好值得高興的，爺現在才明白什麼叫作又傻又眼瞎，自己做的孽就得受着，到頭來還要被你看不起……嗯？”話音未落人已經被她迎面抱住。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擁抱他。
“沐雲嵐，你這算什麼？”
“你直呼我全名的時候還真可怕。”她伏在他耳畔低聲唸叨，“唐鏡，我真的沒討厭過你，甚至可以說，我和你的氣場極爲相似，所以會覺得很親切。”
“你這簡直是臨別前勉強的安慰啊。”
雲嵐安撫似地拍了拍他的背：“在你面前我不說假話，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沒有什麼另外的理由，我要留下來，無非是因爲皇城有他而已……我不在乎揹負多少東西，我也能擔得起。”
她擡起頭，眸中一如既往像是蘊育了漫天星光，硃砂痣色澤嫣紅，隨着她悄然綻放的笑意傾國傾城。
唐鏡靜默許久，終是艱難開口：“他果真值得你這麼做？”
“他爲我付出的時候，我也在如是問自己，果真值得他拼力相護麼？”
何德何能，得以遇上最好的人。
唐鏡朝白祁月望去，恰逢白祁月也看向這邊，四目相對，彼此均在對方眼中讀出了不同尋常的意味。
“你身爲盜賊，心卻被人偷走了，爺還能有什麼辦法？”他嘆息着，“是爺糊塗，倒真是白來一趟了。”
雲嵐笑道：“你能來，說明你拿我當兄弟看，就憑這一點，我永遠都記得你的情義。也許有朝一日我們真能江湖再見呢，到時候就跟着你混，你收不收留？”
“那要看爺的心情。”他用力揉了一把她的頭髮，“當然，如果你偶爾想念爺了，玉軒轅也還是有效的。”
“我會記得。”
唐鏡最後警告性質瞪了白祁月一眼：“若是讓爺知道，小云子在宮裡受了半點委屈，爺定將不計後果廢了你！”
白祁月微笑：“你不會有那種機會的。”
唐鏡無言轉身，衣袂飄飛，頭也不回消失在深沉夜幕中。
雲嵐久久立於原地一言不發，直到白祁月從後面走過來重新抱住她，她輕聲嘆了口氣，轉身把頭抵在他胸口。
“清翊，按老規矩，明天不要來送我了。”
“那樣重要的日子，連讓我多看你一眼都不許麼。”
“以後又不是見不到了，你別擔心，我肯定不掉眼淚的。”她雙手環住他的脖子，掌心溫度微冷，卻依舊令人感覺安定，“我們約定好了，只在心底想念。”
路長路短，看得清就好。
……
翌日天氣晴好，陽光明媚地灑落大地，織成一片燦爛錦緞。
對於陌天堯來講，這是接雲嵐回宮的最好時機，但對雲嵐而言，天晴天陰都毫無關係，反正她在那深宮大院也沒什麼可期待的了。
她遵照承諾，自始至終沒有回頭向白府門匾看一眼。
她從沒傷春悲秋的習慣。
“主子，咱們到了。”梅靈小心翼翼扶她下車，一面偷覷她的臉色，“您放心，長寧宮是陛下親自給您挑選的，條件比起永延宮要好得多呢。”
“住在哪都一樣，無非就是個伺候皇帝入寢的地方。”
小五在旁低聲道：“主子，奴才知道您心裡過不去那道坎，您若是不痛快，罵奴才兩句也成。”
“你事事都盡心盡力，我有什麼可罵你的？”雲嵐頓時好氣又好笑，“別瞎琢磨，這人啊，但凡還活着就沒有過不去的事，總能等來轉機的。”
“主子說的話，奴才全都相信，不過……”小五謹慎地指了指不遠處，“在此過程中，顯然還有許多煩心事要處理。”
順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就看到了經侍女陪同款款走來的沐雲煙。
女人有時候果真是沒心肝的動物，宰相剛被流放不久，那些關於父母的往事似乎就全部煙消雲散了，被愛情滋潤的她看起來愈發明麗嬌豔，妃色宮裝勾勒曼妙身形，舉手投足間說不出的高貴驕矜。
雲嵐像模像樣福身行禮：“見過慧妃娘娘。”
“從你口中聽到對本宮的尊稱，那感覺還真是不一般。”沐雲煙嗤笑一聲，“怎麼，會不甘心麼？風水輪流轉，本宮如今踩到了你的頭上啊，明修儀。”
雲嵐其實挺納悶，封妃就封妃，這有什麼值得特意炫耀的？想來同樣是侍於君側，因心境迥異，故而看中的便大不相同。
“臣妾並沒有什麼不甘心的，娘娘多慮了。”
“多慮了？”沐雲煙斜着眼睛看她，滿滿盡是不屑一顧，“任憑你之前如何假裝清高，現在不也一樣要靠着狐媚陛下向上攀爬麼？從太妃變成修儀感覺可好？想來從此你與本宮姐妹相稱，就更加順理成章了。”
說白了，就是打翻了醋罈子，不爽她回來和自己共侍一夫。
雲嵐淡定笑道：“我只求明哲保身，不求陛下恩寵，娘娘若有心冠絕後宮，哄陛下高興纔是正道，否則妒意太重只會壞事。”
“你覺得自己現在還有教訓本宮的資本麼？”沐雲煙冷哼，“賤人始終是賤人，就算你處心積慮成爲了後宮一員，也難免重蹈覆轍不被臨幸，等着在長寧宮孤悽到死吧！”言畢拂袖而去，身姿搖曳消失在花叢盡頭。
若說先前是爲了各自的利益和安危不得不做出合作決定，那麼這一刻，不見硝煙的戰爭才正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