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慶賀皇帝生辰，每年都要舉辦琉璃夜宴，這是自荊國建立以來便保留着的規矩，屆時前朝重臣與後宮妃嬪均要參加，一同還清。
朗月當空，夜色格外晴朗，清芒映襯着錯落宮燈，渲染出一片次第輝煌的光影。
作爲舉辦琉璃宴的奢華之所，致遠殿地勢頗高壯闊鋪展，遠觀臺階甬道流光溢彩，輝煌如同天闕。
陌天堯端坐於寶座之上，一襲明黃龍炮氣勢凜然，天子之威盡顯。他的左側坐着沐雲煙，右側坐着雲嵐，這兩個如今後宮最得寵的女人。
雖然按常理而言，修儀是沒有資格坐在皇帝身邊的，但陌天堯允許，就是允許了，在這熱鬧的日子裡，誰也不敢多說什麼。
“來嚐嚐這桂花陳釀，是夙州進貢的。”陌天堯微微側過身給雲嵐滿斟一杯，有意味深長的笑意自眼底漫開，“待會兒有好節目，你可得睜大眼睛仔細看。”
“臣妾遵旨。”雲嵐微笑應着，眼神卻借飲酒那一瞬間的遮掩，無聲無息掠向白玉階下的白祁月。
白祁月並沒有迴應她的視線，只望着殿外的方向靜默無言，華麗燈火沉沉澱澱映在他眼底，爲那要妖嬈魅惑的面龐平添了一絲暖意。
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麼，但也不敢深究，深究只會徒惹自己心酸。
琉璃宴上，琴韻和舞姿往往是最好的調劑品，不多時，見肖菁兒一襲撒花軟煙羅的茜色長裙款款步入大殿，將懷中所抱古琴置於早已安排好的水曲柳臺案上，俯身朝陌天堯盈盈一拜。
“臣妾恭祝陛下如日之恆，如月之升，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平身罷。”陌天堯笑道，“你向來琴藝精湛，藉着這良辰美景，就爲朕，還有在場各位彈上一曲吧。”
“臣妾遵旨。”肖菁兒擡眸間眼波如水，婉聲又道，“臣妾曉得慧妃娘娘的歌聲如鳳吟鸞吹，故此斗膽邀請娘娘賞臉，應和此曲同爲陛下慶賀生辰。”
出乎意料的，沐雲煙聞言竟欣然應允：“你與本宮均爲陛下御妻，原來也是應該的。”
琴聲泠泠然從殿內響起，徐徐如潮水般四溢開去直淌入心底，半晌，聽得那歌聲曼妙柔美，沁人心脾。
雲嵐始終垂眸注視着酒杯沉默不語，她沒有心情去欣賞這些，僅僅是覺得不安，而且不安的預感越發強烈。
直至一曲終了，階下右側的某位三品大員連聲稱讚，轉頭看向雲嵐笑道：“須知明修儀與慧妃娘娘是同胞姐妹，相信也是同樣的才貌雙全，故能連侍兩位君主而榮寵日甚，能否請明修儀施展一二，方不辜負這君臣同賀的琉璃宴啊。”
雲嵐擡頭，目光霎時凌厲起來，她從對方眼底讀出了毫不掩飾的輕蔑諷刺之意，這些大臣們從來沒有看得起過她，庶女出身，太妃再嫁，每一條都足以令她變成笑話。
“劉侍郎所言有理，無奈我不會唱歌，比起慧妃娘娘可就差得遠了。”
然而並非真的不會，僅僅因爲曾經許諾過，以後都只爲那一人唱歌而已。
她沒有看到，此刻的白祁月正死死攥住酒杯，直至骨節發白，秀長雙眸中的陰狠光影幾乎已難以掩飾。
他就在那一瞬起了殺心。
豈料劉侍郎依舊不依不饒：“那明修儀究竟擁有何種才藝，總不會什麼都未曾涉獵吧？”
雲嵐側目瞥了一眼陌天堯，見他只是笑吟吟看好戲的模樣，並沒準備替自己解圍，她沉吟片刻，忽而勾脣一笑，隱約帶着些冷峭的意味。
“既然如此，我可就要獻醜了，不過我這才藝有些特殊，但願別嚇着劉侍郎纔好。”
劉侍郎不禁納悶：“此話怎講？”
話音未落，雲嵐已然抄起手中酒杯閃電般擲了出去，她的暗器手法着實了得，酒杯去勢甚猛，當即將劉侍郎面前的青瓷酒壺擊了個粉碎，清冽酒水霎時濺他滿臉，他呆在座位上半天沒反應過來，狼狽不堪。
“陛下，您看臣妾這助興的節目可還精彩？”
陌天堯撫掌大笑：“甚好！此等有新意的事情，也就是你纔想得出來！”
他會這麼評價，很明顯是故意偏袒她，換句話講，他從方纔就知道她不會平白丟臉，劉侍郎的虧是吃定了。
事實也的確如此。
大臣們均屏息靜氣，一時間再沒有誰敢來找雲嵐的茬兒。
“雲嵐，你瞧那是什麼？”
雲嵐順着陌天堯所指方向望去，眼神卻忽然頓住，她看到有數名錦衣衛成員擡着一個巨大鐵籠進入殿中，那裡面居然裝着一隻鼓吻奮爪的斑斕猛虎。
“陛下，這是……”
“是康宇馴養的愛寵，據說訓練有素擅長頗多，所以朕纔想着借來供大家娛樂。”
新任錦衣衛指揮使康宇應聲而起，斂袖行禮恭敬道：“吾皇萬福。”言畢取出鑰匙利落打開籠門，在一片驚呼聲中放出了那隻老虎。
他似乎比起洛子淵更要沉默寡言，平庸無奇一副面孔，看不出什麼出衆的地方，但眉眼間偏偏就帶着幾分陰狠氣息，同樣不是善類。
雲嵐以前沒見過他，想來就算在洛子淵身邊見過一兩次也沒有去特意記住，但她看得出來，這或許是個比洛子淵更難纏的角色。
但見康宇從足下銅盆中取了一條鮮紅牛肉在半空晃了兩晃，老虎前肢發力，僅靠後肢站了起來去噬咬，身上皮毛也微微抖動着，隨着康宇一步步向後退去，老虎便也步步跟進，形態竟頗爲憨態可掬，一時間在場衆人皆看怔了。
平心而論，雲嵐在現代也瞧過不少馴獸表演，對這種程度的節目並沒太大興趣，相比之下，她反而更關注康宇，畢竟在方纔那一瞬間，她彷彿察覺到對方向自己這裡無聲無息瞟了一眼，深意莫辨。
不過很快，康宇接下來的舉動就給了她答案。
那隻老虎像溫順家貓一樣，在康宇的指引下乖乖轉了兩圈，而後四肢落定，正視着她所在的方向。
康宇似乎發出了一聲不明意味的號令，誰也聽不懂，但老虎卻的的確確有了動作，它不緊不慢踱了幾步，似在蓄力，而後下一秒，猛然騰空躍起，以雷霆之勢朝這邊撲了過來。
有幾位膽小妃嬪瞬間尖叫出聲。
一切都發生得措手不及。
雲嵐的反應也極其迅速，身爲盜賊的素養令她在任何狀況下都能保持冷靜，她抄起桌前銀箸毫不猶豫甩出去，準確無誤正中老虎雙目。
鮮血飛濺，老虎吃痛狂吼，僅僅是一瞬停頓，突見眼前寒光掠過，隨即一柄利劍破風而至，深深沒入老虎後心，拔出剎那間凌空一斬，直接切斷了老虎的頸動脈，那畜生兩爪搭在臺案前痛苦地掙扎扭動兩下，而後便再沒了聲息。
雲嵐驚詫擡頭，正迎上白祁月那雙令星月爲之失色的眼睛，她注視着他手中尚在滴血的長劍，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他的憤怒她能感覺到，所以他終究還是沒能忍住，執意在衆目睽睽之下挺身維護她，甚至不惜血濺致遠殿。
然而……陌天堯仍是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得穩穩的，彷彿提前就已料到了這一切，絲毫不見意外表情。
“康宇，朕問你，這隻老虎似乎被訓練過飛撲上前與人握手的技能，對吧？”
“回陛下，正是如此。”康宇示意手下錦衣衛儘快將野獸屍體處理乾淨，一面躬身低聲道，“是臣的疏忽，方纔沒有提前告知明修儀，導致明修儀受了驚嚇，它原本只是要去和明修儀親近的。”
雲嵐只覺腦海中“嗡”的一聲，暫時失去了思考能力。
陌天堯知道老虎將要做些什麼，康宇也早準備好了，只有她被矇在鼓裡。
唯一的解釋，是他們事先串通好了一出鬧劇，就等着她中計，同時也逼得白祁月做出最真實的反應。
難怪陌天堯說有好節目要上演，這是他試探她與白祁月的最後一着棋。
很遺憾，她終是沒能矇混過去。
白祁月站在原地靜默良久，終是緩緩收劍回鞘，一揖到地語氣平靜：“臣護駕心切，不想反倒擾了陛下雅興，甘願領罰。”
“這高興的日子談什麼罰不罰的，只是小插曲而已，更何況不知者無罪。”陌天堯眸底隱有厲色閃過，表面上卻仍笑得雲淡風輕，“你也是忠心一片，朕不僅不怪你，倒要賞你呢！早些時日明修儀曾暫居於白府，大約同九千歲也頗爲熟絡，剛纔九千歲陰差陽錯也算給明修儀解了困境，不如這杯酒就由明修儀代朕敬給九千歲吧！”
沐雲煙接過宮人呈上來的兩杯酒，在陌天堯示意下送到雲嵐面前，她得意微笑着，在低下頭的瞬間壓低音量道：“是加了鴛鴦恨的好酒呢，你該心懷感恩。”
雲嵐端住酒杯的手指驀然顫抖起來。
鴛鴦恨，據傳是苗疆一種極其罕見的蠱毒，相愛之人服用後即如同永生永世的詛咒，每當念及對方都會劇痛發狂，生不如死。
由於此毒是當年苗疆一位女藥師爲報復自己變心的愛人所研製，所以分出雌蠱與雄蠱，服用雌蠱的女方只起牽制作用，真正承受藥力的其實只有男方而已。
這種毒就記載於《毒心經》最後一頁，無解。
陌天堯當真使得好計策，這着實比殺了她更令她絕望。
當着滿朝文武和諸位妃嬪，想逃脫一劫，已是萬萬不可能了。
她感覺自己的眼淚就要控制不住掉落下來，卻偏又不能顯露出半分，只能用力咬着下脣忍耐，直至出血。
豈料白祁月竟先她一步做出了決定，亦或是說，替她狠心了這一回。
“臣且以此杯敬明修儀。”他薄脣輕揚，一如往昔笑得風華絕代，而後毅然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烈酒入喉溫度滾燙，雲嵐將酒杯重新置於桌面，輕聲迴應：“我也要多謝九千歲當初諸多照拂。”
殊不知，縱使前路漫漫再難回返，她與他此生也沉淪得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