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嵐不會忘記，當那日琉璃夜宴自己和白祁月對飲之後，陌天堯臉上表露出的、顯而易見的得意神色。
彷彿那一杯鴛鴦恨真的可以證明些什麼，亦或是，能讓他渴望得到的感情從此高枕無憂。
他喝得醺醺然，在宴會結束後任由她攙扶着自己走下玉階，而後別有深意湊近她耳畔，低聲笑着：“雲嵐，你怨不怨朕？”
“陛下何出此言？”
“朕讓你敬了九千歲那一杯，你當真就敬了，莫非你不害怕麼？”他擡手曖昧地劃過她纖細腰肢，音量漸低，傳入她耳中卻字字清晰，“雲嵐，你從來不願將實話說與朕聽，當初你在白府住了那麼久……難道就沒對九千歲起過一丁點心思？”
這人的確是醉了，否則斷不會問得如此直白，他總是時而精明時而糊塗，精明的時候叫人措手不及，糊塗的時候偏又愚不可及。
雲嵐縱使恨毒了他，卻也清楚此刻自己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由着他胡來，無論是試探猜忌，還是掠奪佔有。
但是在那一刻，確實已經真真切切下定了決心。
“陛下說什麼呢？臣妾今日的一切都是陛下賜予的，從不敢忘，只想着盡心伺候陛下百年，哪裡會有別的心思？”她款款微笑，一字一句強調着讓他聽清，“臣妾與九千歲清清白白，從不曾有苟且之事，更何況陛下也該明白，他是個太監，就算他有些許想法，臣妾還萬萬相不中呢。”
陌天堯聞言哈哈大笑：“有理！你講話永遠都能討朕歡心！”
“都是陛下教導得好。”
然而這番話也同樣叫碰巧走過來的肖菁兒聽了個正着，後者不着痕跡瞥了雲嵐一眼，轉而從另一側扶住了陌天堯，溫言軟語道：“明修儀今日受了猛虎驚嚇，想來也倦了，不如陛下到醉霞閣去歇息吧？陛下上次可是許諾過了，只要琉璃宴上琴曲彈得好，就讓臣妾伺候一夜，您金口玉言可不能反悔呀！”
趕上陌天堯心情不錯，藉着酒意欣然應允，臨走時還不忘在雲嵐手上摸了一把，揚眉笑道：“你好好休息，明晚等着朕。”
雲嵐表面上恭敬地應了一聲，隨即冷冷注視着兩人背影消失在御花園深處。她轉過身，試圖尋找白祁月的身影，然而此刻大臣們多已散去，致遠殿前冷冷清清，哪裡還有她要找的人？
方纔她甚至沒能好好向他望去一眼，他有多痛苦，有多憤怒，她感同身受，卻無法分擔哪怕一分一毫。
是她無能，總是懷着僥倖的心理，以爲會有轉機，其實怎麼還會有轉機呢？明明應該早已看清局勢決意放棄的，結果當斷不斷，仍保留着那份可笑的天真，最終竟將他也拖入了本可避免的危險。
原是她大錯特錯了，想要在人人攻心算計的皇城內活下去，就要逼自己更狠一點才行。
爲了自己能在後宮更好的立足，也爲他在前朝的權勢永不沒落，她別無選擇。
梅靈從身後跟過來，將銀鼠小褂披在她肩頭，低聲勸着：“主子，風急天涼，咱回宮吧。”
“好。”她嘆了口氣，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與前者聽，“今夜可以放心安歇，但是明晚……就沒那麼幸運了。”
“明晚陛下會來長寧宮麼？”梅靈很瞭解她的心思。
雲嵐哂笑：“或許我該感激他的恩寵，着實寵我寵得不計代價。”
“主子，您別這樣。”
“走吧。”她黯然垂眸，緩步朝長寧宮的方向行去，“這樣的日子過得太久，我也是時候習慣了。”
……
白祁月沒有想到，自己會再度碰見肖菁兒。
彼時他剛從毓林閣與皇帝議事完畢，陌天堯那深意滿含的言辭和有意無意顯露出的挑釁神情仍能在眼前浮現，令他情緒窒悶非常且無從宣泄，一時甚至連前面有人都沒發覺。
直到肖菁兒柔聲開口喚道：“九千歲，別來無恙？”
別來無恙四個字，不知包含了多少心酸與不甘的往事。
白祁月擡頭，眸底倒映出面前女子秀麗絕倫的面龐，許久未見，連她當初那被送出府時哭得哀絕悽慘的模樣也快逐漸從腦海中淡去，現在她已爲人妻，氣質較之從前愈發安靜溫婉，但從那雙清媚的眼中依舊可以看出幾分銳利光影，一瞬不瞬，彷彿要望進他心底去。
“原來是肖婕妤，不知肖婕妤突然到此所爲何事？”
“九千歲何必如此客氣，我們又不是初次相識，難道偶遇後連敘一句舊都不可以麼？”
白祁月溫溫冷冷地微笑，但那笑意並未到達眼底：“肖婕妤言重了，我只是覺得後宮妃嬪極少會路過此地，說是偶遇未免牽強。”
除了雲嵐，他從不肯對其他女眷顯露出哪怕一絲真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連多加考慮也不必，這其中也包括肖菁兒。
平心而論，他自始至終都未曾對肖菁兒懷有歉疚情緒，在他的世界裡沒有多餘的憐憫和照拂，任何人都可成爲被利用的對象，這是遍覽世間冷暖和經歷鮮血廝殺後才修煉出的心腸，他並不覺得自己做得有錯。
在他的生命裡，只有沐雲嵐這三個字，可以被允許成爲例外。
“如果九千歲定要這麼想，就當成我有意來此也無不可。”肖菁兒一瞬間被他的眼神刺到，略顯苦澀地抿起脣角，但很快就恢復如常，巧笑嫣然着回道，“其實我也只是有些掛念九千歲，想來看九千歲一眼罷了。”
白祁月臉色微沉：“肖婕妤請自重，萍水相逢之人何談掛念？若被陛下聽去，我可擔不起這責任。”
“我的意思是，始終感念九千歲當年提攜之恩而已，九千歲是否誤會什麼了？”她故作疑惑地看着他，“難道九千歲也會害怕麼？當初明修儀暫居白府時，也沒見九千歲像這樣瞻前顧後啊。”
“那是陛下親自下的命令，莫非肖婕妤是在暗指陛下安排不當？”話已至此，他大概也明白了她的來意，平日裡的精明果斷再度迴歸，登時連笑容也多了幾分邪氣，“恕我直言，肖婕妤是陛下御妻，恪守妃嬪本分就好，犯不着過問其他，免得將來惹禍上身都不知緣由。”
肖菁兒櫻脣微抿，杏眸中漸有怒意緩緩蔓延開來：“所以呢？九千歲果真不準備對我說些什麼嗎？”
“肖婕妤想聽什麼？”
她想聽他說自己後悔了，亦或是那時將她送進王府並非本意，她想聽他說對自己是動過心的，哪怕只有一絲一毫，至少不會讓她漂泊的感情無所依仗。
可她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心中只有沐雲嵐，琉璃宴上顧盼之間，眼底倒映的都是那個女人，猛虎發狂他第一個衝上去，皇帝賜的酒說喝就喝，連片刻遲疑都沒有。
沐雲嵐得到了他全部的愛，憑什麼。
因爲沒有答案，纔會更加怨恨。
“沒什麼，我現在也不想聽了。”她溫婉擡眸，笑意繾綣，“我只想問九千歲一句，覺得鴛鴦恨如何？那種苗疆的毒藥我只有一瓶，全都送了你和明修儀，爲了感謝你們賜給我如今的一切。”
鴛鴦恨是她的私藏，當年碧霄閣主也愛好製藥，她不過是圖個有趣拿了一瓶，誰知今朝就派上了用場。
白祁月的秀長雙眸霎時颳起漫天飛雪，他一瞬不瞬注視着她，沒有開口，卻也沒有移開視線。
肖菁兒仍是笑着：“沒料到九千歲動起情來也是不顧後果的，但可惜得很，昨日我還聽到明修儀跟陛下談起九千歲你，她說自己是相不中太監的，我想，那大概是實話……”話尾戛然而止，她猝不及防被靠近前來的白祁月用力掐住脖子，步步後退被按倒在欄杆旁。
“我已經耐心勸過肖婕妤了，管好自己即可，不要總試圖插手閒事。”修長手指寸寸收攏，直捏得她的頸骨格格作響，白祁月薄脣輕挑，眸色幽黑深沉看不到一絲光亮，“我只最後提醒這一次，希望肖婕妤能安分守己待在後宮，否則下次再讓我撞見，可就不是留幾道指痕這麼簡單了。”
他知道，就算沒有肖菁兒，陌天堯也能想出其他方法來整治自己，他和雲嵐橫豎都是逃不過去的，但這並不能成爲他原諒肖菁兒的理由。
手指猛然鬆開，肖菁兒捂着指印清晰的脖頸咳嗽不止，那一瞬她在他眼中看到了駭人殺意，一如當初在碧霄閣的無邊血色中，他持劍氣勢凌厲，半分暖意都不存。
這個男人素來如此，不知心軟爲何物。
然而……她終究還是贏了，不是麼？鴛鴦恨是她給的，是她親手讓他和沐雲嵐再難脫離苦海，他和沐雲嵐這輩子都不可能在一起，她應該由衷高興纔是。
是的，她該高興。
“願九千歲權傾朝野，也願東廠如日中升，永得陛下信任。”她臉色蒼白地笑起來，“那麼，我這就先告辭了。”
衣袂飛舞，她沒有再回頭。
白祁月站在原地，直到確信對方已經徹底離去，搭在欄杆上的手指緩緩攥緊，方纔一直被強行壓抑的鴛鴦恨效力此時終於肆意蔓延，自四肢百骸歸攏，削骨剜心般痛苦不堪。
只有他明白雲嵐爲什麼會講出那番話，也只有他明白雲嵐究竟做出了何種決定，她在後宮舉步維艱，絕不會比他輕鬆分毫。
他想見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渴望見到她，然而越是思念就越受折磨，如同千刀萬剮。
天知否，應憐世間癡心人，情深入骨，氾濫成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