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夜空晴好,晚風卻蕭瑟,一輪明月映照地面篝火,光亮影影綽綽不甚清晰。
帳內點了火爐倒是很溫暖,雲嵐披着大氅倚在牀頭,見對面的霓裳正在發呆,忍不住推了她一下。
“……嗯?”霓裳後知後覺擡頭看過來,“怎麼了?”
“沒怎麼,就是見你心不在焉。”
霓裳沉默片刻,不禁恍惚一笑:“我在琢磨老七呢。”
“不用琢磨了。”雲嵐聞言淡聲回道,“雪狼牙齒有毒,他被咬成那種狀況的重傷,又中了我一箭,估計是無力迴天了。”
“原是他命該如此。”
偏偏在那時出現在距離雲嵐最近的草叢中,偏偏在那時疏忽了一瞬不曾躲開羽箭,碰巧雪色也在附近狂性大發,一切都彷彿是註定的。
老七當初既然膽敢背叛唐鏡,就應該做好了今日的覺悟。
雲嵐低聲嘆息:“這也算是替他安排好的結局,不過一想到是我親手造成的,總覺得……”
“你不必抱愧。”
“我不曾抱愧,畢竟是答應過唐鏡的事情,我只是有些遺憾。”
猶記彼時的刺殺太后事件,老七走過來推開老三,擡手一掀轎簾,在看清她模樣的一剎那,清秀眉眼間滿是撿着寶的欣喜神色。
“你瞎啊?都說了眉心有顆痣的是將來的閣主夫人,要好好帶回去!”
“放心吧夫人,我們負責安排,保證給您和閣主挑一個適合成親的黃道吉日。”
如陽光般燦爛的少年,總容易讓人產生“還是個孩子”的想法,誰知一轉身,他就變成了明鏡閣的叛徒,變成了差點害死唐鏡的罪魁禍首。
不願意相信,可事實就擺在眼前。
兩人許久都沒有再開口,直到帳外傳來輕微謹慎的腳步聲,緊接着視線內出現了蕭祺清瘦的身影。
“參見明修儀,參見灩才人。”
“不必多禮了,你知道我想問什麼。”
蕭祺沉聲道:“陛下擔心修儀誤傷錦衣衛成員後會睡不安穩,特意命臣前去診治,現在已有了結果。”
“看你的神情,似乎並不是多麼樂觀的結果。”
“的確,狼牙有劇毒,加之失血過多,若不及時採取措施,那名成員大概是撐不了多久了。”
“聽你這意思,莫非還有能救他的辦法?”
“其實能保命的可能性也很小,只是臣根據所學藥理配上一副藥試試看罷了。”蕭祺擡頭正視着她的眼睛,眸光清亮,“但在那之前,臣認爲有必要來問問修儀,是否應該一試?”
他是聰明人,能猜到她的目的是什麼,所以他不會選擇擅作主張。
雲嵐轉過頭去看了霓裳一眼,見後者也在同一時刻看向自己,四目相對,兩人均在對方眼底讀出了與自己別無二致的想法。
她垂眸,平靜地笑了笑:“不用費心了,你轉告陛下,說救不回來了。”
一句話,如是輕描淡寫劃開了生與死的界限。
“臣明白了,如修儀無其他吩咐,臣先告辭。”
“等一等。”雲嵐緩聲道,“再怎麼說他也是被我所傷,我去看看他也在情理之中,麻煩蕭太醫帶路吧。”
蕭祺中規中矩地應着,半晌又補充一句:“修儀請放心,那名錦衣衛成員暫時被安置在南面帳篷,那裡屬於東廠的監督範圍。”
南面帳篷是用來堆放秋獮獵物的,暫由白祁月負責,言外之意,則是不會有被康宇盯上的危險。
雲嵐微笑,在臨近帳篷門口時,又不禁回眸去問霓裳:“你要一起麼?”
“我去顯得太奇怪了,會引人注目。”
“但這很有可能是最後一眼了。”她用最淡然的口吻在講殘忍的事實,“也許以後再也見不到了。”
霓裳神色微滯,良久,終是極緩極慢地嘆息:“罷了,不見更好些,我怕自己會心軟。”
雲嵐當即不再多言,轉身快步離去,很快就消失在帳外濃重的夜色中。
雲嵐來到南面營帳中時,一眼便看見了躺在不遠處的老七,他似是睡着了,雙目緊閉呼吸急促,臉色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感,顯然雪色的狼毒令其吃了不小的苦頭。
她站在門口沉默半晌,轉過頭去問蕭祺:“他還能活多久?”
“不出意外的話,熬不過今晚了。”
“就只剩一晚了啊。”這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她低聲嘆息,緩慢揮了揮手,“你先下去吧,我要跟他說兩句話。”
蕭祺恭敬行了一禮,轉身離開了營帳。
雲嵐緩步走到牀前,奇蹟般的,就在她頓住腳步的那一刻,老七突然睜開了眼睛,他注視着她,眸光依舊清澈明亮,恍然還是那時初遇時粲然的少年。
“夫人。”
“都說了,別再叫我夫人,我並沒有嫁給你們閣主。”
老七勉強勾起失去血色的脣角,無奈一笑:“我知道,那一晚是夫人你救了受傷的閣主。”
“你覺得我在多管閒事?”
“我只是想對夫人表示感謝。”
雲嵐順手從桌旁斟了杯水,略一用力扶他起身,將瓷杯送到他面前:“我到此刻仍舊希望你說的是真心話。”
“我……我說得的確是真心話。”他剛喝了一口水便禁不住低頭嗆咳起來,見她蹙着眉替自己撫背,聲音沙啞地笑了笑,“夫人是個好女人呢,這種時候居然還肯親自照顧我。”
“我是看在唐鏡的面子上。”雲嵐沉聲道,“老七,我只想問你一句,當初爲什麼要背叛唐鏡?須知他從未有過對不起你的地方。”
“你說得對,閣主一向待我如親兄弟,而我……我也始終是將他當作大哥看待的。”
“可你還是投靠了康宇。”
“康宇用我娘和小妹的性命做要挾,他那人沒心肝的,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我娘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而小妹才十四歲,我怎麼能眼看着她被錦衣衛糟……糟蹋……”老七惡狠狠咬了一回牙,把臉深深埋進雙臂之間,“我知道自己是個殺手,不應該有太多掛礙,我……我終究還是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還差點連累了明鏡閣……”
明鏡閣中絕大部分成員都是孤兒,無牽無掛,只有他還有親人尚在人世,當年是唐鏡在他最落魄的時候收留了他,直到如今,他卻無可奈何地選擇了背叛對方。
雲嵐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足夠平穩冷漠:“你確實不可饒恕,但是……我想唐鏡會理解的,因爲他是個嘴硬心軟的人。”
就算被親近的人所傷害,就算曾徘徊在生死邊緣,當真的面對昔日兄弟時,唐鏡也仍舊會覺得不忍,畢竟那是他從前最想保護的對象一員。
怎麼能狠心斬斷僅存的一絲維繫。
老七驀然擡手捂在脣邊,見掌心突兀出現了一片殷紅,他苦澀地笑着:“我都明白,所以多謝夫人今晚肯再來見我一面,這樣即使見不到閣主,我也能瞑目了。”
“我以爲你會恨我的。”
“本是我罪有應得,夫人你以誠心對待閣主,我該高興纔是。”
她嘆了口氣:“你想見唐鏡?”
“如果可能的話,我想親口向閣主道歉,然而……”老七搖了搖頭,“大概是我妄想了吧。”
雲嵐正欲說些什麼,卻忽然聽得帳外傳來清越男聲,一字一句分外清晰。
“老七,好久不見。”
老七渾身一震,當即難以置信地擡頭望去。
儘管對方換上了東廠成員的衣服,但那張俊秀非常的面容,那雙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不是唐鏡又是誰?
“閣……閣主……”
“爺嚇着你了?”這句話是和雲嵐說的,唐鏡走過來,隨手揉了一把她的頭髮,“剛見着白祁月了,進入這裡也是他默許的。”
明鏡閣和白祁月始終都有聯繫,雲嵐瞭然點頭,起身把位置讓給他:“老七盼着見你,有些話,你們兄弟二人也該說清楚。”
唐鏡看了老七一眼,眼神微暗,辨不清具體情緒:“方纔你們的話,爺都聽清楚了,沒能保護好你的家人,也是爺的失誤。”
“是我走錯了路,閣主。”老七突然掀開被子跪在牀邊,重重向他磕了一個頭,“你的恩情,來生我一定會盡數報答的!”
“爺不用你報恩,爺也不相信還有來生。”唐鏡自嘲地笑着,“況且就算真的有,爺反倒不希望再和你扯上關係了,你這樣的性子,本就不該成爲殺手。”
“可是閣主……”
“爺不怪你了,但從你選擇背叛的那一刻起,也就不再是明鏡閣的人了。”
老七眸中含淚:“我知道,我從不奢求其他,只盼着閣主能親手送我上路。”
唐鏡沉默無言,許久,緩緩擡手按在前者心口。
“爺會替你救出家人,並善待她們,也不枉我們曾兄弟一場。”
明鏡閣也有明鏡閣的規矩,他可以原諒,卻不能姑息。這也是他今晚執意要冒着風險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如果必須做出選擇,他倒寧願由自己送老七最後一程。
那也算是兄弟間最終的了斷。
“謝……謝閣主。”老七復又看向雲嵐,神色認真,“也請夫人務必小心肖婕妤,她最近似是與康宇走動頗爲頻繁,恐有陰謀。”
雲嵐抿脣,好久才默然點了下頭,算作迴應。
唐鏡低聲道:“老七,爺不會讓你太疼的,安心去吧。”言畢內力盡吐,瞬間震斷了老七的心脈,而後將後者緊緊摟在了懷裡。
老七脣角猶帶微笑,像是終於得到了解脫。
多年情義,從不曾想過有朝一日會以這種方式來收場。
雲嵐擡手扶住唐鏡肩膀,聽得他壓抑着情緒輕聲開口:“七年的兄弟,爺疼了他七年……”
指尖清晰傳來他的顫抖,她眼眶有些發熱,禁不住低頭撫了撫他的臉,卻未料到觸感溼潤,竟是淚水。
這是她第一次見他掉眼淚。
“唐鏡,我是不是做錯了。”
“你沒錯,你是在完成爺的囑託,能有什麼錯。”唐鏡迎視着她擔憂的目光,似是想笑一笑,但終是隻歸於脣邊一點蕭瑟的弧度,“其實是爺太沒用,保護不好兄弟,又要讓心愛的女人揹負這份愧疚感。”
雲嵐覆上他冰涼的手指,放柔聲音勸慰着,像是承諾:“那些對我來說都沒關係,你放心,康宇活不了,我必定會讓他死得很慘。”
今朝所承受的全部痛苦,日後定讓其十倍奉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