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冬日裡最寒冷的時候,聽窗外大風吹過,雲嵐就會想起以前還在白府的時光。
那時她總喜歡躲在屋子裡不出門,抱個手爐跟小五和梅靈擲骰子玩,玩到中途通常見到白祁月從外面回來,他披着的鶴氅上猶帶殺伐後的血腥氣息,但卻並不讓她感到抗拒,他會淺笑着伸出手讓她用體溫暖着,在她耳邊輕言低語極盡溫存。
總覺得如果可以的話,寧願讓時間靜止在有他在身邊的每個瞬間。
但是如今已成奢望。
她坐在窗前長久出着神,直到被霓裳的聲音從沉思中驚醒。
“你又在想九千歲?”
“……怎麼什麼都瞞不過你。”她無奈轉過頭去,“我難道已經明顯到這種地步了?”
霓裳站在身後,勾起脣角笑了一笑:“因爲你每次想起他時,神情都跟往常大不一樣。”
“好吧,你贏了。”雲嵐沒再多說什麼即攏衣起身,徑直走到薰爐旁去添香,“我倒忘記問了,今兒個是什麼日子來着?”
“一月初八,怎麼?”
雲嵐託着香料盒子的手指略一停頓,隨即便微微笑起來:“好像快到了呢。”
霓裳不假思索地反問:“你指肖婕妤的孕期?”
“你可曾聽說過楚國的假孕之藥?”
“略有耳聞。”霓裳如實回答,“你也知道,像我們當殺手的,什麼東西都得了解一些才行。”
“所以我們應該在事態往不可預知的方向進展之前,考慮好應對的措施。”
“你的意思是……”霓裳秀致眉眼間隱現瞭然之色,她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肖婕妤身懷六甲的事情是假的?”
雲嵐淡然道:“我現在暫時還無法確定,一切得看醉霞閣那邊的動靜才能判斷。”
霓裳往殿外看了一眼,見梅靈的身影出現在軟簾之後,若有所思:“恐怕讓你確定判斷的機會來了,你猜是什麼事?”
結果還未等雲嵐回答,梅靈已然腳步輕盈走進殿來,恭謹向兩人行了一禮:“主子,灩才人,肖婕妤前來拜訪。”
這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按理說懷有身孕的妃嬪完全沒必要拘泥於請安這種瑣事,大可仗着特權在自己領地裡歇着,像肖菁兒這種主動送上門來的着實少見。
果然,對方是等不及了吧,惦記着在藥性即將揮發的時辰裡,儘快扳倒算計已久的敵人。傻子都能猜到,若是她在長寧宮不幸小產,罪魁禍首必然是雲嵐,到時候百口莫辯,陌天堯想包庇都沒辦法,戕害龍嗣,那可是大事。
“告訴肖婕妤,就說我不在殿內。”雲嵐心念電轉,很快便做出了極爲明智的決定,“若她問我去了哪裡,就說我帶着灩才人去尋陛下了,她想找我的話,就去承德殿吧。”
“奴婢明白。”
“另外,通知小五立刻去醉霞閣,該做什麼我之前已經吩咐過了,叫他別驚動任何人。”
梅靈當即應下,片刻不停出去回話了。
霓裳任由雲嵐拉着自己從後門離開,忍不住抿脣笑道:“你這是什麼餿主意?簡直是在刻意逃避。”
“我倒是想採取江湖解決恩怨的手段,乾脆利落一刀了結她,可這裡畢竟是後宮,要整治她也不能建立在自己理虧的基礎上。”雲嵐的神情倒是輕鬆得很,“不急,先給她個閉門羹吃,待會兒還有好戲看呢。”
“你指去承德殿的事情麼?我看窮盡全後宮,膽敢出入承德殿如無人之境的妃嬪,也就你一個了。”
雲嵐漫不經心笑道:“皇帝樂意這麼做,莫非還要怪我麼?若非如此,我要執行計劃的難度可就難多了。”
“你打算怎麼辦?”
“前幾日拜託蕭太醫的事情,蕭太醫完成得很到位。”她在寒風中優雅繫緊了玫紅大氅的絲帶,眼睫低垂,無聲無息遮掩了眸底那一絲冷意,“在安胎藥裡多加了一味可致墮胎的藥材送去醉霞閣,誰知肖菁兒喝完之後狀態穩定,什麼都沒發生,加之今日的狀況,我終於可以安心了。”
霓裳不禁低嘆:“你也太謹慎了些,既然墮胎藥都不管用,已然能夠說明問題了吧?”
“不能在陰溝裡翻船,這是最基本的道理。”
“那麼接下來呢?你方纔叫小五去醉霞閣,是通知東廠的人有所行動了?”
“我喜歡和聰明人講話。”雲嵐看着對方嫣然一笑,“小五自然不必親自動手,東廠成員都能搞定,只要在內殿香爐中加一點點合歡香餌的粉末,一切就都順理成章了。”
要趕在肖菁兒回返之前安排好這一步,至於下一步,就要看她和霓裳怎麼把陌天堯哄去醉霞閣了。
天晚風寒,暖帳卻含春,想來,最適合兩情繾綣。
很顯然,陌天堯對兩人的到來頗感意外。
“今天居然一起到承德殿來找朕,難道是遇到什麼煩心事了?”
雲嵐抿脣輕笑,眼波含情地瞥向他:“陛下這是哪裡的話?臣妾也只是掛念陛下批閱奏摺過於辛苦,這纔想着和灩才人來給陛下送點熱茶暖身子。”
“難爲你們了,只是霓裳前些日子一直身體不好,現在貿然出門沒關係麼?”
霓裳動作輕盈地斟好茶水,雙手奉於他面前,見那皓腕凝霜雪,一對玉鐲更襯得肌膚晶瑩欲滴,觀之引人遐思:“託陛下洪福,臣妾已經完全康復了。”
陌天堯欣然點頭:“那就好,也省得朕日夜惦記着。”
“陛下日理萬機,卻還要爲這點小事分心,臣妾惶恐。”
“你們兩個的事,從來都不叫小事。”陌天堯笑眯眯拽過她的手,又轉頭看向雲嵐,示意對方坐到自己旁邊來,“都用過晚膳了麼?最近御膳房的手藝可還合意?”
“回陛下,一切都好。”雲嵐婉聲答道,“那些事怎樣都不要緊,重要的是陛下一定要注意身體,這樣我們姐妹倆在宮中才有依仗。”
他眯起眼睛,注視着她的目光曖昧無端:“放心,有你們兩個在,朕也不捨得委屈自己。”
霓裳轉過頭來,裝作剛剛記起的樣子提醒了一句:“對了明修儀,方纔肖婕妤是不是來過長寧宮啊?”
“哦,你不說我都要忘記了。”雲嵐笑意盈盈地往陌天堯懷中一偎,半撒嬌半認真道,“方纔和灩才人剛要出宮,便見肖婕妤好像往長寧宮這邊來了,臣妾私心想着,若是閒談起來耽誤了看望陛下的時辰,難免遺憾,於是就叫梅靈去回了肖婕妤,說臣妾有事不在,陛下,肖婕妤該不會因此對臣妾心存芥蒂吧?”
陌天堯聞言顯得毫不在意,摟緊她很自然回道:“沒關係,你裝作不知情就好,相比起來,朕還是更喜歡你來承德殿陪着朕。”
“可臣妾思前想後,也有些擔心會因此影響到肖婕妤的心情,畢竟她身懷六甲,正是格外需要關照的時期。”
“唔,那也無妨,回頭你抽空去醉霞閣看她一眼不就好了。”
霓裳在旁很適時地笑了:“按理說陛下應該比我們更懂女人心纔對啊,恐怕肖婕妤更盼望的是陛下的關愛,而不是我們這些外人。”
“朕最近念她身懷龍嗣勞苦功高,陪着她的時日已經很多,待平安順產後再封她作昭儀,也算對得起她了。”陌天堯如今對肖菁兒確實沒有太大興趣,因此一提起對方便難免興致缺缺,“朕可不願意爲了她過分冷落你們。”
“陛下如此厚愛是臣妾的福分,但肖婕妤再怎麼說也是當今後宮第一個懷上龍子的妃嬪,陛下不得不顧及到其他人的感受,否則容易招致閒話。”雲嵐溫言勸着,“我們姐妹也不想因爲自己的關係令陛下揹負薄情的名聲,至少在肖婕妤平安產下龍子之前,陛下應該多去看看她,這樣我們也能安心。”
陌天堯憐愛地撫了撫她的臉頰:“你爲了朕也真是把各方面都考慮到了,今後朝中若還有誰敢說你蛇蠍心腸禍亂後宮,朕可真得把他們舌頭拔下來!”
雲嵐笑道:“那些話臣妾都聽習慣了,又不能造成什麼大傷害,何必費心理會?只要陛下的心始終在臣妾這裡就好了。”
“那麼……你是決定讓朕去醉霞閣陪肖婕妤了?”
“臣妾與陛下來日方長,不急於一時的共處,待肖婕妤順利產下龍子後,臣妾必當親自備好酒菜,和陛下一同慶賀。”
霓裳曼聲道:“屆時臣妾自當獻舞一曲,給陛下和明修儀助興。”
“甚好!”陌天堯笑得頗爲愉悅,“既然如此,眼看天色也不早了,朕先把你們送回長寧宮,再去探望肖婕妤吧。”
“陛下英明。”
在逐級步下承德殿外的白玉階梯時,雲嵐不禁擡頭,迎風望向天邊那一輪清冷明月,淺色天光倒映在她如墨的眸子裡,悄無聲息沒入一片幽沉冷寂。
如今做出的事情均非她本心所願,但那又如何?她從很早以前就別無選擇了。
須知一步錯,步步艱難,但她始終堅信,縱然沿着錯誤的軌跡也能到達彼岸。
直到峰迴路轉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