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天堯將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雲嵐就知道,自己是無論如何都逃不過去這一難關了。
她不記得自己到底是怎樣點頭應允的,她只記得那一夜分外難熬,直至後來陌天堯在枕邊酣然入睡,她卻始終睜着眼睛無眠到黎明。
方澗之說得沒錯,陌天堯的確不會選擇親自動手,他是皇帝,要堵住百姓的攸攸衆口,絕不能讓自己落得個殘害手足的罵名。
所以他決定將陌天清收押之後,革去親王爵位並收了對方的玄武兵符,再隨便找個冠冕堂皇的藉口饒了陌天清性命,將其貶謫他鄉。
而云嵐要做的事情則是,以昔日好友的名義前往給陌天清送行,再趁機在餞行酒中動過手腳,殺掉陌天清。
這一舉動,也無疑是要她揹負下殺害前親王的罪孽,自此禍國妖女的名聲,可算真正坐實了。
“皇帝果真還是那麼做了,自古無情無義之人多出帝王家,我領教得越來越清楚了。”暖爐中的火焰還在明燦地燃燒着,霓裳坐在雲嵐對面,已經徒手捏碎了四隻核桃,憤怒之情溢於言表,“錦衣衛那麼多人,隨便安排個刺客在半路伏擊都屬正常,爲什麼非得讓你去?”
雲嵐自嘲地笑了笑:“我跟清王是青梅竹馬長起來的,彼此都很熟悉,皇帝自然也清楚這一點,所以他讓我去殺清王,一方面是徹底撇清自己干係,另一方面也是爲了試探我的忠心程度。”
陌天堯的佔有慾有多強,沒有誰比她更瞭解,當初他能懷疑白祁月,現在自然也能懷疑陌天清,於帝位穩固,於她的歸屬,他都不可能放過陌天清。
這個男人,在那張揚風流的外表隱藏下,內心着實陰暗透了。
霓裳秀眉微蹙:“他讓你親手去殺清王,那麼事成之後呢,你要以什麼理由來給自己開脫?”
“按照他喜歡的方式說唄,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他吩咐了什麼,我照做就是了。”
“也就是說你真決定取清王性命了?你下得了手?”
“你覺得我下不了手?”
霓裳嘆息:“你心狠的時候是真狠,可我知道你對親近之人都很寬容。”
雲嵐目光微頓,隨即眉眼清冷地笑了:“你說得對,雖然被人抓住弱點的感覺不太好。”
橫豎陽奉陰違的事情,她也做過不少了……
正月十五之後,被關在天牢中的陌天清被釋放出來,一輛馬車,兩名隨從,一件單薄的行李,這就是跟隨他前往貶謫之地邕州的全部了。
當然,或許他根本就到達不了邕州。
城門打開,雲嵐一襲煙色宮裝,踏着朦朧的晨曦款款而來,步履輕盈,眉眼秀致一如往昔。
“王爺,別來無恙。”
“在這樣的場合講這樣的話,明修儀莫非是存心令我尷尬麼?”陌天清苦澀輕笑,“我現在已經不是王爺了,一介平民而已。”
雲嵐淡聲道:“在我心中,王爺始終都是王爺,並不會因爲被貶謫就改變什麼。”
“明修儀如今愈發懂得安慰人了,倒叫人有些不習慣。”
她注視着他清秀蒼白的眉眼,略顯無奈地勾起脣角:“你這是誇獎呢,還是諷刺?”
“我只是覺得,你今天能來送我,已屬反常。”
若沒有皇帝的默許,她身爲後宮妃嬪,斷不可能來送他這個落拓王爺,唯一的解釋,或許也是最殘酷的事實。
雲嵐沉默回望,兩人相隔着咫尺距離,卻誰也沒有再前進一步,彷彿中間攔着無法逾越的鴻溝。
他的眼裡不再有明朗而溫柔的光芒,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成熟且淡漠的痕跡,想來在夙州無數個被人監視的、不自由的日夜裡,他已從翩翩少年蛻變成了心事深沉的男人。
所以關於她,或許舊情猶在,但要他在回到當初那種不顧一切想要愛她的心境,已經太難。
彼此都再也回不去了。
“我只是來送王爺一程罷了,順便還要感謝王爺那時的幫助和成全。”
陌天清低聲道:“如果你是指玄武門事變的話,那大可不必,我只是隨心而爲罷了。”
“隨心而爲要如何定義?”
“你一定要問得這麼清楚嗎?”他的目光掠過她眉間硃砂,那樣鮮豔的顏色落在眸底,每一次都能勾起內心深處最疼痛的記憶,“因爲那時你執意支持四哥,我不想讓你失望而已。”
這樣的答案,簡單而理所當然。
但其實從一開始就錯了,她在意的不是陌天堯,而是白祁月。
“我對皇帝的感情,並沒有你想得那般深刻。”雲嵐平靜道,“命途無常,相信王爺也深有感觸,畢竟如今的沐雲嵐,早就不是當初你喜歡的沐雲嵐了,對此我很抱歉。”
色澤淺淡的薄脣略微勾起一點弧度,陌天清無言良久,終是禁不住開口:“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一句的。”
“你問。”
“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你變成如今這樣……”話語戛然而止,他遲疑着沒有再說下去。
變成什麼樣了呢?變得進退得當八面玲瓏,變得柔媚多情嫣然無方,民間衆口相傳她是兩侍君主禍國妖女,可她看上去似是從來沒有在乎過。
她不再是當年怯怯柔弱的小丫頭,受了欺負只知逆來順受默然垂淚,唯有看到他的時候纔會展露出最清澈的笑顏。而現在的她學會了果決狠辣笑對風雲,她能輕而易舉擺平九千歲,也能巧笑倩兮半真半假俘獲帝王心,如此陌生的她,每次相見都會令他不安。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還在堅持着什麼。
“我也明白,王爺在我身上看不到一點曾經的影子,這原本就正常。”雲嵐微笑,“那麼,王爺從來都沒想過麼,也許我早已經不是那時的小姑娘了。”
“你指什麼。”
她坦然回答:“相隔許久,大概也到了該和王爺坦誠的時候。”
畢竟她不能讓他永世活在對沐雲嵐的歉疚中,也不想令他懷着從前的執念無所歸依。
陌天清彷彿預感到了什麼,他一瞬不瞬注視着她,靜默地等待着,直到她緩緩道出那無論是誰都難以接受的事實。
“真正的沐雲嵐,你所深愛的小姑娘,早在嫁進皇宮那一年就已經死了,死在落雲軒後苑的古井中,只求爲你保全這一世的忠貞清白。”
那一瞬間如同晴空霹靂的震驚感是無以復加的,他幾乎是在同時就狠狠鉗住了她的手腕。
“你說什麼?”
“我知道這可能會讓你很難接受,但是……我的確已經不是真正意義的沐雲嵐了。”她一字一句道,“我原本是個盜賊,在一場災難中喪命,再次醒過來時就繼承了她的身體和記憶,直到如今。”
他愣在原地,只定定看着她,直到失去了開口迴應的勇氣。
“我也叫沐雲嵐,但我不是她。”
真正的沐雲嵐就像他愛着她一樣,也在全心全意地愛着他,或許這便是唯一值得欣慰的事情了。
可惜終究是福薄命淺,被懸殊地位隔開天與海的距離,終此一生成就不了風花雪月的故事。
陌天清勾起一抹難以置信的艱難笑容,攥緊她手腕的力度也半分沒有放鬆,他極力保持着聲音的穩定,卻仍禁不住帶出了顫抖的意味:“所以……你纔會始終拒絕和我過於親近,那時也不肯接受我的任何幫助?”
他早該想到的,面前這位舉手投足間都透出江湖習氣的女人,怎麼會是當初受盡欺凌的相府庶女。單從對方協助當今皇帝除掉宰相的手法來判斷,便不難看出她對相府毫無感情。
“如果是沐雲嵐的話,我想她會很依賴你的,但我不同,於我而言你存在的痕跡便只有原先的記憶,我瞭解她的一切,卻不能代替她接受你。”
這世上原不應該有替身一說,愛的是誰就是誰,帶着另一個人的記憶去欺騙她的愛人,那是作孽。
“爲什麼到現在才告訴我?”
“你讓我那時怎麼說實話?”雲嵐反問,“告訴你我是冒牌貨,你真正愛的人已經爲你而死了?你會相信嗎?”
陌天清默然無言,半晌,他重新擡起頭注視着她,眼眸中隱有清澈水光閃動。
“她走之前,有沒有……留下什麼話?”
雲嵐嘆息:“她說,今生大概是等不到你了,很抱歉。”
一滴清淚終是自陌天清臉頰淌落,他惡狠狠咬着牙低下頭去,不願讓對方看到自己此刻脆弱的模樣。
“是我沒用,保護不了她,也保護不了你。”
當初沐雲嵐進宮,他無力阻止,包括後來堯王篡位,他也沒有動過和自家兄長爭一爭的想法。
他總以爲自己給不了她幸福,也沒有能力護她一世周全,卻不想沐雲嵐至死都在等着他。
終究是太過懦弱了吧,所以只能換來錯過的結局。
雲嵐低聲道:“我不需要你的保護,我今天告訴你這些,因爲這很可能是你我最後一次談心了。”
“我明白。”
“你明白?”
陌天清看向她身後,含淚微笑:“那壺送皇家子弟上路的餞行酒,我再熟悉不過,這樣也好,我終於能去陪雲嵐了。”
他知道陌天堯想要借她之手除掉自己,或許,這倒是種解脫。
雲嵐從小五手中接過酒壺,她手持酒杯猶豫着,卻聽得他輕聲道:“雲嵐,我能再抱抱你嗎?”她尚未來得及回答,人已跌入他的懷裡。
那就算是最後的道別了。
“很感謝你能代替她繼續活下去,把她當初想做而沒有做的事情都完成。”
“我也很感謝她,也很高興認識你。”
時間彷彿被拉成漫長的刻度,陌天清擡手接過她手中的酒壺,給自己滿斟一杯後,毫不遲疑地一飲而盡。
“記得自己要好好的。”
從此,怕是再也不會相見了。
酒杯在地面碎裂,雲嵐抱着他,直到他靠在自己肩頭緩慢停止了呼吸,她抿脣,轉而冷靜地吩咐兩名隨從。
“把王爺帶上車一路向南,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葬了吧。”
在她轉身離開的那一刻,遠處隱有熟悉的玄色身影一掠而過,她沒有回頭看,但她知道,那個人已經在等待了。
懷中玉軒轅,溫度猶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