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進入了尾聲,就差幾天,日曆就要翻到最後一頁了。
憋在空調屋裡還是冷,被窩裡冷,手機屏冷,稍微挪一挪更冷,何書墨終於在鬧鐘響了兩遍之後,坐起來套上厚毛衣,然後在滿頭亂毛噼裡啪啦的靜電聲裡讓自己醒過來。
因爲每天忙着辦各種手續,她請了假,來何律新公寓裡住着,這幾天都是跟着自己親哥那個八婆嘴到處跑,但因爲辦手續這事向來繁瑣,兩天了還沒全部辦好。
“何書墨,不起牀等着我給你做的飯涼透啊!”何律新的公鴨嗓子從客廳裡傳來,何書墨煩得想捂耳朵,乾脆假裝聽不見,重新縮回被窩看手機。
0316微信羣裡,是三個舍友發給自己的消息,何書墨揉着眼看見好多淚奔的表情,都是她們聽說自己要去俄羅斯之後發的。
一條一條地看着未讀,最後停在曼琳那條“我們真是沒想到,你男朋友竟然要陪你去俄羅斯!真是中國好男人!書墨,啥也別說了,碰見這麼好的男人趕緊嫁了吧,婚禮不管在哪兒辦,記得給我們發喜帖_
何書墨看着手機,愣了愣,有點悵然,又有點欣慰,最後還是笑了笑,指尖飛快地回了條:“嗯t^t請組織放心,我結婚、生娃、生二胎,都會向組織彙報的!”
沒錯,這些天她連生二胎這事都計劃好了……
又被何律新尖着嗓子喊了好幾遍,她才退出微信,然後看了眼收件箱。
最後一條短信是顧凜昨晚發來的:“我不回南京了,星期五夜裡的飛機,直接飛北京。”
從上次她去他公寓裡吃飯之後,第二天他就去了哈爾濱,現在已經好幾天了,雖然電話裡並沒有跟自己說他都做了些什麼,但她從何律新那兒聽說了“貂皮鹿茸,花鳥魚蟲”的意思之後,何書墨在跟老媽電話裡,得知顧凜真的件件照辦了……
說是登門拜訪的時候,“準姑爺”連東北三寶都集全了……
簡直就跟舊社會上門提親似的!
何書墨聽說這些的時候默默臉紅,而且她從來沒聽過自己老媽用那麼神采飛揚的聲音跟自己說話:“墨墨啊,小顧真的太靠譜了,長得又帥!哎呀,我對你找的這個男朋友滿意死了,就是你爸那個臭老頭,還天天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其實他心裡偷着樂呢……不說那些虛的,就這幾天,他在哈爾濱一直幫咱家的忙呢,你知道,出國之前肯定要到處跑一跑的……”
看樣子,顧凜打算在哈爾濱一直呆到星期五晚上,然後直接飛北京參加第二天的婚禮。
會不會太勞煩他了啊,一時間忙着這麼多事……
放下手機,何書墨終於嘆了口氣,起牀去洗漱,然後坐在餐桌前望着一盤黑乎乎的勉強能看出來是荷包蛋和火腿的早飯。
只看了一眼,頓時就覺得難以下嚥,自從吃了顧凜做的飯之後,她覺得自己平常吃的都是豬飼料,那麼何律新這盤東西簡直比土還難吃的樣子……
而且不太對勁啊,何書墨端起放了一勺糖的熱牛奶喝了一口,發現何律新人不見了。
他平常不應該坐在自己身邊看着(其實是逼着)她吃完飯,問她穿了幾條褲子,然後嘮叨着何氏養生寶典之類的嗎?
黑暗料理吃得差不多快吐的時候,何書墨才聽見隔着一個客廳,那邊陽臺的門響了一聲,然後是棉拖鞋踩地板的聲音傳來,只見何律新鐵青着臉,手裡拿着手機,一步步從陽臺走到餐桌旁邊。
因爲太默契,何書墨一下子就能看出來她哥的表情不對。
“怎,怎麼了?”她趕緊問。
何律新一反常態地張了張嘴沒聲音,似乎在斟酌怎麼開口。
沉默的時間裡,餐廳一片寂靜,隱約能聽到臥室傳來的貓叫,以及老舊座鐘走針的沉悶聲。
情緒越來越不安,何書墨靜靜地看着何律新臉色發白的樣子,嚥了口唾沫:“哥,到底……”
“你退學手續不用辦了。”何律新沉聲打斷她,把手機放在餐桌上,然後手肘抵在桌面,兩隻手撫額,把臉埋進手掌裡。
“……”只覺得心一下子滑進肚子裡,何書墨心慌得失神,手裡的玻璃杯子磕在桌面上。
隱約能猜出來什麼意思,但是不敢確定,直到聽見何律新繼續說的話,她才覺得最近日子過得太不真實了,事情接踵而至,已經到了她無法應對,措手不及的地步。
“今天凌晨五點姑媽走了,腦死亡。”何律新放下手,怏怏地靠上椅背,額前的碎髮垂下來遮住了眉毛,整個人都陷入很沒精神的狀態。
何書墨把筷子放好,只覺得心一下子涼透了。
……
事發突然。
一切手頭上原本正在進行的事頓時都停下來了,但是去俄羅斯的簽證還是要辦的。
學校那邊把退學改成了請假,然後買好了週六從北京飛莫斯科的機票,打算等姑姑的葬禮結束,她就跟何律新一起先回國,何爸何媽再在那兒留一段時間處理爺爺的事,所以也用不了太久,最起碼學校的期末考試她得趕上。
好久沒見姑姑了,忽然接到噩耗,比起悲痛來說,更多的是沒有真實感,何書墨實在不想想、也不敢想她去世的事。
聖誕節剛過,馬上就要迎來新的一年的時候,家裡失去了一位親人……
星期六,公曆新年。
坐高鐵去北京的路上,何書墨心情一直很低落。
因爲單位還有事沒辦好,何律新讓她先走一步,所以這算是她獨自一個人出遠門最遠的一次。
甚至要一個人坐飛機出國。
從火車站出來,一眼就能看見北京的天氣很差,而且剛下過雪,積雪還很深,灰霾壓低的天幕使得視野裡的色調極其陰冷,大概零下十幾度的溫度,風吹到臉上的感覺猶如刀割。
還好何書墨因爲怕冷,裹得很厚,穿着長款暖黃色的羽絨服,頭上還戴了頂護耳印花的秘魯帽,白褲子,腳踩一雙短靴,離遠看像一根加粗的香蕉……
在去首都機場的出租車上,隨處可見大街上喜迎新年的廣告牌,到處放着“wyear”的熟悉旋律,街頭熙熙攘攘,每個人的心情都是愉快且明亮的,除了她……
想起昨天晚上,她在電視裡跨年晚會主持人激情澎湃的倒計時“三、二、一”聲中,忙着打包行李,整理車票飛機票和各種證件,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聽着新年敲鐘,淒涼跨年,何書墨就覺得這是自己度過的最差勁的一個元旦。
差到她此時此刻跟顧凜同在一座城市,都沒法見面。
之前他約她今天一起去參加婚禮,結果因爲她家中橫遭禍事推掉了,但今天她一個人來了,卻只爲了在這兒中轉登機,飛往莫斯科。
這還是,她第一次來北京。
何書墨打開了一點車窗,衝着出租車窗外的景色看去,這個她陌生到了極點的城市,祖國首都,顧凜的家鄉,原來是這樣的……
北京好大,她完全不知道顧凜家在哪裡,現在這個時候,中午了,他侄女的婚禮已經開始了吧。
一陣冰冷的狂風吹打在臉上,何書墨趕緊搖下車窗,然後再次擡頭的一瞬間,幾乎像是做夢一樣……
出租車此時堪堪停在某個路口等紅燈。
然後,下雪了。
虛幻得像夢境一般,不過倏忽之間,頃刻漫天散落而下的雪花,大如鵝毛,靜靜地,緩緩地鋪天蓋地般地墜落了下來。
雪片子輕盈盈地鋪在擁擠的車流之間,灰黑色的背景轉瞬被大片的雪白吞沒,漸染漸輕。
“不是吧……”何書墨扒着窗戶朝外看,她一個哈爾濱人,下雪見怪不怪,只是這雪怎麼說下就下,跟演電影似的。
“姑娘,有點懸嘿,您今兒這飛機估計飛不成呢。”司機師傅轉頭看着後座上對着滿天雪花發愣的何書墨說道。
“誒?爲什麼啊?”
“沒聽天氣預報嗎?”司機師傅笑呵呵地回答:“暴雪,80年來最大的一次,昨兒夜裡開始下,上午十點多停的,這會兒又下了。”
何書墨不敢置信:“暴雪?”
一路胡侃,她被北京老司機侃得幾乎說什麼都像是個捧哏的,車終於到達機場。
給錢下車,何書墨從後備箱拿行李,跟司機師傅道別的時候,他還說了句“要是延誤還算好的,航班取消的話,姑娘你可得小心點兒,一個人注意安全啊!”
借這位司機師傅的吉言……她終於在倒黴到了極點的1月1號,知道了什麼叫做人倒黴坐個飛機都要下暴雪。
趕到機場之後,何書墨在出發屏上看見一大片紅,航班延誤和取消,其中真的包括自己的。
航班延遲,延遲近兩個鐘頭。
一時間她有點慌。
這時候,手機忽然進了條短信,何書墨趕緊掏手機,看見是顧凜發的:“到機場了嗎?”
剛纔下火車她報了一次平安,興許是自己很久沒聯繫,他才問的。
何書墨回了條:“航班延誤兩個小時,現在在等呢qaq”……
從來沒經歷過這種事,發完短信,把手機塞回羽絨服口袋,她看着周圍大批大批的和自己一樣的滯留旅客,只能拉着箱子到處亂轉,最後也找了個位置坐下眼巴巴地等。
一整天都在趕路,她連一口水都沒顧上喝,更別提吃飯了,剛纔逛了一下,看見所有咖啡廳和餐廳都爆滿,何書墨只好默默地從包裡掏出來一袋麪包圈,因爲捂得久了,麪包都軟趴趴的,糖霜化掉溼漉漉地黏在上面,何書墨咬了兩口噎得難受,又把麪包圈塞回去。
一瞬間好無助啊……
周圍很吵,有人席地而坐在鬥地主,有人大聲打電話用聽不懂的語言在嘰裡呱啦地說着什麼,有人懷裡抱着的孩子哇哇直哭,更多的人睡在聯排座位上,裹着大衣生死莫辯,四周的噪聲直往耳朵裡鑽。
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緊接着被通知說因爲前方天氣原因航班被取消的時候,何書墨這才徹底無措了。
取消?
真的取消了?!
那現在怎麼辦啊,難不成在機場一直這麼坐着過夜……何書墨隱隱知道流程,改簽,然後估計要坐大巴去住航空公司安排好的旅店。
一時間腦子裡大片大片的空白,就跟窗外漫天漫地的大暴雪一樣,壓着她無法思考。
反正現在周圍正混亂着呢,她索性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窗戶邊,把咬了兩口的麪包圈拿出來繼續啃。
因爲取消的航班很多,滯留機場的旅客更多,現在基本上處於沒人管沒人問的狀態,連去哪兒辦改簽她都不知道。
第一次自己出門,就遇見這種事,倒不是說心慌,只是她此刻的心情差到極點。
陌生的城市,嘈雜的機場,身邊都是陌生人,又餓又累,再想起來去俄羅斯的目的是去參加姑姑的葬禮,何書墨覺得身體就像是被灌了鉛一樣沉重。
她現在什麼都不想做,就像這麼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雪還在下,完全無視所有人的焦躁情緒,落下的速度堪稱優雅,此時幾乎把一切都覆蓋在白色裡。
把行李箱放倒,她坐上去,幾乎跟席地而坐沒什麼區別,像個乞丐似的,垂着腦袋發呆,周遭一切繁雜似乎都隔了面屏障,被屏蔽起來的這個世界裡,只有她自己。
忽然,由遠及近,響起很細微的腳步聲,這在背景嘈雜裡幾乎微不可察。
腳步聲越來越近,何書墨根本沒有注意。
不過幾秒鐘,她的眼前,不知道什麼時候,忽然就多了一雙男人的黑色靴子。
何書墨黯淡失神的眼睛慢慢移動,視線被那雙腳吸引了過去……
心頓時漏跳了一下。
“打電話爲什麼不接?”
熟悉到讓她幾乎一瞬間就想飆淚的聲音,就在那一刻響起,讓她渾身一抖。
何書墨擡起頭,嘴裡叼着半個麪包圈掉下去,滑過羽絨服的前襟,掉在地上,那雙靴子旁邊,連個聲響都沒有……
毫無防備和預兆,他就這麼出現了!
嘴巴上都是甜膩膩的糖霜,何書墨呆呆地舔了一下,覺得自己出現幻覺了。
顧凜站在自己眼前,跟變魔術似的,這離奇的一天,讓她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後他慢慢地做了一動作,讓她更覺得不可思議,他注視着她的雙眸,動作輕輕地在她眼前蹲了下來,這樣可以跟等同於坐在地上的她平視。
“你……”何書墨眨眨眼,沒緩過勁來:“你怎麼會在這兒啊?”
“我來坐飛機,堵車了。”他啓脣,言簡意賅:“不過幸好,航班取消。”
何書墨覺得呼吸困難,因爲顧凜近在咫尺,還朝着她笑了。
“餓了?”他看見腳邊滾落的甜甜圈,壓低嗓音地柔聲問道。
何止是餓,她現在就是有一桶飲用水她都能給喝乾淨。
還有,他剛纔那話的意思是,他跟自己買了一班飛機的機票?
今天一定不正常,發生了這麼多奇奇怪怪的事,興許在做夢呢。
何書墨二話不說,直接上爪子,用滿是糖霜的手,摸上了顧凜的臉。
“啊……”真的顧凜。
她又摸了幾下,不聽話的爪子就被他的左手截獲,輕輕握住,何書墨看見他手指上那枚跟自己一模一樣的戒指。
下一秒,她整個人被他從箱子上拉起來站直,然後看見顧凜俯下身把她的箱子拿起來,垂眸對自己說道:“走吧。”
走?何書墨覺得跟不上他的節奏:“去哪兒啊?”
“改簽完了之後,”顧凜牽住她的手,然後很平靜地吐出兩個字:“回家。”
回家……
北京遭遇80年未見的特大暴雪的這天,首都機場取消了200多個航班,滯留旅客幾千人,全城大堵車,發生交通事故若干起。
大雪封城,卻絲毫沒有阻礙回家的路。
這是她第一次跟他回家。
以後無論悲喜,無論陰晴,她知道,她會跟他一路走下去。
“哦,對了,新年快樂。”何書墨灰了一天的表情,終於露出一點笑,她想起來零點跨年的時候,因爲他在飛機上,她沒機會跟他說的話。
這句爛大街的新年快樂。
“嗯,”顧凜淺淺地勾了一下脣:“還有,明年你生日那天,把戶口本給我……”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