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經忘記了你們的婚約嗎?
如是質問,讓楚逢君忽然察覺到心底沒來由的慌亂。
自從尉遲尚瀾去世,他離開幼小的尉遲採,成爲楚家大公子之時起……他便不再對這個婚約抱有任何幻想。
要娶尉遲家長千金的那個男人,是赤國皇室的九王赤允湛,而非楚逢君。
只要他還做着這楚家長子,那麼他就不可兌現這個諾言。
重新以九王的身份走進皇宮?逆天之罪,只怕他還未踏入龍儀殿,便已被十二衛亂刀砍殺、亂箭射死。
尉遲尚漳能將冒充了十三年九王的尉遲緋從御史臺順利帶走,必是以另一個替死鬼來交換尉遲緋的自由,所以直到現在——人們所知的那位“九王”,還在御史臺接受秘密審訊。
那麼,他楚逢君又是誰?楚家當真存在這麼一位大公子麼?
“聽好了赤允湛,是你不願保護她。她失蹤也好、死去也好,全都是你的錯!”
尉遲緋的指尖快要戳到他的鼻尖:
“若她還能再回來,我會代替你——九王——護她一生。”
……
“楚相,你的臉色似乎不大好。”
龍儀殿的最高處,天驕帝的視線無聲刺來,將這個位列文臣之首的中書令瞧了個仔細。楚逢君一愣,這纔回過神來,垂首躬身向小陛下一揖:“……是,臣失禮了。”
天驕的指尖在御座扶手上輕輕敲動:“楚相若是身體不適,不如這就下去休息罷。”
“回陛下,臣並無大礙。”楚逢君再揖,又聽天驕淡淡哼道:“那麼方纔朕所問的問題,你可聽清了?”
楚逢君還未開口,殿中一干朝臣倒是慌了神。
自打從霜州回來後,天驕帝一直心情不豫,無論永熙宮的宮人們怎樣想着法子、變着花樣取悅他,可都不大管用。回想起從前上朝時小陛下偶爾露出的孩童笑臉,現下坐在御座上的這位,竟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如今楚逢君不慎拂了逆鱗,饒是他位列中書,恐怕也少不得給小陛下一通折騰。
“臣未聽清,請陛下責罰。”楚逢君沉聲道。
聞言,天驕又是一聲冷哼:“責罰?你倒是學會給朕擺譜了……朕問你,恭、臨、昱三州學子聯名上書之事,你調查得如何了?”
楚逢君面無表情,保持躬身的姿勢:“回陛下,事不過兩日,臣暫且未得到任何回報。”
小陛下卻是微微一笑:“……楚逢君,你是在責備朕不該過問麼?”
這這這、這哪是從前那個溫柔的小羊羔子?!
一衆朝臣登時着了慌,紛紛斂裾跪下,口中高呼:“陛下息怒——”
天驕抿緊了嘴角。
好容易覺着楚逢君不那麼討嫌了,這廝居然又來同他擡槓!朕不過就是心急嘛。
還有那幫朝臣啊,這會居然還乖得緊,朕一個字不對勁立馬就跪下來嚷嚷着讓我息怒,不過是皺個眉頭……回想從前,就算朕再怎麼兇再怎麼嗷嗷叫,也不見現在這麼管用的呀。
莫非、莫非是昭儀的在天之靈在保護朕?
想到這裡,天驕的眼底涌起大片水霧來,鼻尖也有些發酸。
……可她終究不是真正的尉遲採。
她騙了朕呢。
“回陛下,臣不敢責備陛下。”楚逢君直起身子,劍眉一挑:“臣業已派出人手下至三州查察,然不過兩日,那幾位大人尚未抵達目的地,又怎樣向臣回報呢?”
天驕的嘴角抿得更緊了。
昭儀,楚逢君真的很厲害。你教我啊,該怎樣反駁他這句話纔好?
……是啦,朕承認這是朕的錯。
朝臣跪了滿地,偌大殿堂,靜得像是沒有人。
“……不過,陛下心繫朝事、巡牧萬民的精神,實在令臣感動萬分。”忽然,楚逢君話鋒一轉,面色竟也緩和了不少。“只要三州令史一有消息,臣必當即刻呈報於陛下。”
此言甫出,首先擡起頭來的人是金庭秀。
楚逢君這傢伙……竟然會先示弱?
天驕亦是瞪大了兩眼,一副“你在逗我玩吧”的表情。
接着,羣臣呆眼。
“怎麼,陛下不滿意?”楚逢君略微歪了腦袋,精緻的嘴角扯開一絲笑影。
……
於是自這天起,帝都衆家無一人敢再挑戰天驕帝之龍威。
*****
此時的霜州府東城門。
兩匹通體赤紅的駿馬拉着一輛深紫帷幔的馬車,很不低調地橫在城門前。
“王妃,您可得記住您答應過我……”“丫頭你真囉嗦,本王妃是那麼沒記性的人麼?”
……完敗。尉遲採悻悻地垂下腦袋。
一隻手在她肩上拍了拍:“乖乖待在馬車裡,本王妃這就下去與那些驢腦子周旋。”
話音未落,便見楓陵王妃掀起簾子步出車廂,就着女侍們的攙扶跳下馬車去。廂內亮過一瞬,而後再度歸於昏暗。不多會,只聽廂外傳來一陣騷動。
接着是女侍的柔嗓:“王妃,人到了。”
什麼人到了?
止不住滿心好奇,尉遲採擡手掀起側面的窗簾——
唰!車外一人迅速將簾子扯下,同時一道冷冰冰的命令鑽來:“給本王妃安分點。”
知道啦,安分點……她就是想看看熱鬧嘛。
忽然,有士兵的重靴聲向着馬車方向靠近,待靴聲消失,王妃開口了:“將軍,究竟要等到何時才能放我等入城?”
“王妃稍安勿躁,待新任刺史大人下令放行即可。”
車內的尉遲採一面聽着,一面慢慢蹙起眉來:
這男人的嗓音……好生熟悉啊。
“不過,我這兒可有一位了不得的人物,與我一樣也正急着入城。”只聽王妃若有所指地笑了,“將軍不賣我的面子也就罷了,可是若不賣她的面子,只怕……呵呵呵。”
“王妃您就別爲難末將了,末將也是依令行事啊。”熟悉的嗓音似是在苦笑。
“唉呀呀,莫要這樣快就回絕嘛,將軍。”王妃笑得十二分愉快,“不如先瞧瞧這位了不得的人物是誰,而後再做決定,怎樣?”
……自己果然是被用來做開門鑰匙的啊。尉遲採撇下眉毛,欲哭無淚。
靴聲再起,卻是走得更近了。那人狐疑道:“是大人物?”
“是不是大人物,將軍瞧過便知。”車簾略微動了動,一隻模糊的手影映在簾布上,接着是王妃帶笑的聲音:“將軍,請看。”
呼地一記輕響,簾布被全部掀起,豁亮的天光大大方方鑽入車廂,落在尉遲採的臉上。
因爲忽然而至的光亮,她擡手略略一擋,正見車門處探來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因爲逆光而顯得有些陰沉。
尉遲採眨了眨眼,突然捂嘴指着這人叫起來:“謝、謝將軍?!”
車外的謝忠愣了好半天,終於回過神似地跟着她眨了眨眼,而後……
“鬼呀——”
……
……
“隨隨便便就說人家是鬼,這也太過分了吧。”
馬車上,尉遲採垂頭喪氣地嘟噥着——剛到赤國時也是這樣,平白無故地就被人家當做長千金的鬼魂抓來頂缸,沒想到過了半年,她居然還是這種待遇。
坐在對面的謝忠苦笑不迭:“實在對不住啊昭儀,末將、末將真不是有意的……”
“這‘昭儀’二字,謝將軍如今可莫要亂說啊。”楓陵王妃悠然勾脣,“她現在,已不是昭儀了。”
“是,末將也聽到了消息,說是陛下褫奪了您的封號……唉。”遭到對面尉遲採的眼神攻擊,謝忠暗暗擦了把汗,勉強笑道:“口誤、口誤。其實若非是昭……呃,怎麼稱呼?”
尉遲採一怔,倒是楓陵王妃搶先開口:“將軍不妨也稱她爲‘長千金’。”
說罷,遞來意味深長的一眼。
尉遲採默然片刻,點了點頭:“叫我長千金便是。謝將軍請繼續說吧。”
“是、是。其實若不是王妃找着了長千金,只怕末將又要叫王妃失望了。”謝忠雙手交握,看上去有些侷促。“如今霜州府不比從前,新的刺史大人剛剛到任沒兩日,府衙裡又出了個大麻煩,故而刺史大人下令暫且閉城……”
王妃美眸轉來:“請問將軍,新到任的這位刺史大人是……?”
“哦,這位刺史大人姓章,末將正要帶二位去見章大人。”頓了頓,謝忠的視線轉回尉遲採身上:“真是想不到,長千金竟然還活着……最近霜州城內傳得厲害,說是楚相謀害了昭儀,嫁禍給賊人,這才連累了邵大人被御史臺調查。”
哇哦,大家竟然相信是楚逢君謀害她?
尉遲採笑得很是不自然,“如今我又活了過來,這會大家是不是該傳神仙顯靈了?”
聞言,謝忠剛笑了兩聲,就被楓陵王妃擡手打斷。
“將軍,長千金復活之事,切勿泄露風聲。畢竟謀害長千金者究竟是何人,這一時半會還找不着答案。爲了長千金的安全,請將軍務必要守口如瓶。”
見王妃的神情分外嚴肅,謝忠不敢造次,小聲問:“連刺史章大人也不行?”
王妃看了看尉遲採,搖頭嘆氣:“若不得已,也只能讓刺史大人一人知曉。”
“是,末將明白了。”
不多會,馬車在府衙前緩緩停下。
謝忠掀起簾子率先跳下馬車,一面往府門走去,一面向門前衛兵大聲問道:“章大人可在府內?”
“喲,是謝將軍!”兩名衛兵拱了拱手,“章大人正在府內與衆位大人議事呢。”
“太好了,我有急事要見大人,還有——”說着,謝忠轉過身來向馬車一指:“這兒有兩位貴客,你們馬上去向大人通報一聲,就說是天大的要緊事。”
楓陵王妃替尉遲採把風帽罩上,低矮的帽檐遮去了她大半張臉,只露出一芽俏生生的下巴。王妃握緊她的手:“從現在起,你就又是尉遲家的長千金了……若非我倆獨處,否則人前切不可摘下帽子,記清了麼?”
“唔,記清了。”尉遲採訥訥答道。
“好,咱們下車吧。”
帽檐擋住了大片視野,尉遲採小心翼翼地跳下馬車來,只得捉着楓陵王妃的手往前走。及至眼前出現了謝忠的重靴,聽他小聲道:“末將已讓人去通傳了,王妃稍候片刻。”
“我不急,她不急,將軍自然也不必急。”楓陵王妃笑得不懷好意。
遇上這個王妃,尉遲採覺着自己遲早會內傷:誰說她不急?她可有好多事急着要辦吶!
所幸前去通傳的衛兵並未讓他們等太久:
“三位,大人現在議事廳內,請三位隨小的來。”
議事廳位在大堂正後方,乃是刺史與州官商議要務的軍機重地。
“……那本官就靜候仵作進一步驗屍後的回報。你們兩個記住,日後莫要拿這等隨便的答案來糊弄本官。”
“是!多謝大人提點,小的們一定照辦!”
謝忠輕聲笑了:“看樣子是談完了,咱們進去吧。”
尉遲採挪着步子,心底卻是半信半疑。
今兒個到底是怎麼了?爲啥是不是個人的聲音,她都覺得耳熟啊?
思索間,謝忠已在門外抱拳開口:“章大人,末將謝忠,有要事求見!”
兩名州官模樣的男子推門而出,同謝忠見了禮便落荒而逃。
“謝將軍,進來吧。”門內傳來男子略帶沙啞的嗓音。
尉遲採渾身一僵。
“末將冒昧來訪打擾了大人,是因爲這二位貴客。”謝忠禮數週全地同這人客套着,“末將不敢造次,可是二位貴客有要事入城,不得已……末將只好放她們進來了。”
“呵,本官的命令,你倒是曉得變通。”這人淡淡笑着,語間卻有凌厲之勢撲面而來。“二位貴客既是要見本官,爲何還罩着臉?”
楓陵王妃隨即拉下兜帽,素常裡靜如止水的美眸竟是猛地瞪大:“你、怎麼是你……”
“唉……”尉遲採嘆了口氣,心裡大叫三聲“我是杯具”後,也慢騰騰地扯下兜帽來:
“二叔,好久不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