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空闊,燈光昏黃,巋然端坐的東嶽大帝塑像森然靜穆,兩個年輕女子跪坐在神像基座前的磚地上哭泣,卑微且弱小,那個穿着青素綾披襖的女子哭道:“求求你們,放奴家回去,放奴家回去,贖銀定會送來——”
“再敢哭喊一刀殺了你們”彭老球恐嚇道:“好生侍候這位曾相公,擔保你二人享樂不盡,不聽話就賣你們去青樓妓家,千人騎萬人壓,沒日沒夜接客。”
兩個女子哭得更大聲了,互相抱持着,生怕被分開,什麼穿綢戴玉、細皮嫩肉,這時只是披頭散髮、小腳泥污。
曾漁大感頭痛,他沒想到匪首吳平真會送來兩個女子侍寢,這兩個女子應該就是山賊們今日從河口碼頭那邊擄來當人質準備收贖銀的,山賊姦淫擄掠無所不爲,他若讓彭老球把這兩個女子帶走,那肯定被其他山賊蹂躪,但若說讓她二人暫且留下,那以後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柳下惠坐懷不亂——誰信?
鄭軾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只看曾漁如何處置?
曾漁問彭老球:“老彭,這兩個女子是何來路,我曾九鯉可不是那麼隨便的人。”
彭老球也不清楚這兩個女子身份,當下腳一跺,兇惡地問:“你們兩個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誰,從實說來。”
兩個女子只是哭,卻不答話。
彭老球雙手比劃作勢道:“敢不回答爺爺的問話,我剝光你們的衣裙——
曾漁喝一聲:“彭老球”
曾漁語氣嚴厲,彭老球吃了一驚,這纔想到這兩個女子既已送到曾漁這邊,那就是曾漁的人了,他怎好說什麼剝衣羞辱的話,趕緊叉手陪笑道:“小人胡說八道,曾相公莫怪。”
曾漁放緩口氣道:“老彭,你們幾個先去殿外稍候,我等下還有話要問你
彭老球忙道:“是是,小人就在廊上隨時聽候曾相公吩咐。”一擺手,與另幾個山賊往殿外走去,心裡想:“曾漁這個軍師看來是當定了,所以萬萬不能得罪。”
彭老球幾個退出岱宗殿後,曾漁就在蒲團上盤腿坐下,一時間躊躇未語,在他身邊地上跪坐着的那兩個女子感覺氣氛有異,哭聲也小了一些,那個身穿青素綾襖的女子從披垂的發隙間偷眼打量殿上,見兩個秀才和一個健僕,地上一個火盆,火盆邊上還有一些酒菜……
“兩位姑娘都是鉛山本地人嗎?”
曾漁開口問話,那兩個女子都是身子一顫,相互摟得更緊了。
曾漁低聲安慰道:“不要害怕,我不會傷害你們,我們三人也是午後被擄上山的,同樣的倒黴。”
兩個女子哭聲止了,但還是沒有開口答話。
鄭軾道:“說出你們是哪裡人,纔好幫你們讓你們平安歸家啊。”
那個身穿青素綾襖的女子又擡眼看了看曾漁和鄭軾,這才怯怯出聲道:“奴的夫家是鵝湖撐石村人,這是奴家的小姑子,姓紀,奴姓李。”
這還是姑嫂二人哪,那個姓紀的小姑子把臉埋在嫂嫂肩頭不敢擡起,還有輕微的抽泣聲。
鄭軾道:“撐石村我聽說過,以造柬紙聞名。”
那青綾素襖女子道:“奴的夫家就是紙商,昨日奴與小芝妹妹來河口親戚家,就遇到賊人——”
說到“賊人”二字,這青綾素襖的少婦閉了嘴,忐忑不安地看着曾漁。
曾漁心思敏銳,即問:“怎麼了,你認爲我也是賊人嗎?”
這少婦趕忙搖頭:“沒有沒有,奴家怎麼敢。”
曾漁與鄭軾對視一眼,又問這年少婦人:“我是廣信府秀才,姓曾,不知那些賊人怎麼編排我,李娘子與我說說,也讓我心裡有底。”
這青綾素襖的少婦遲疑了一下,轉頭看看殿門,殿外月光映着積雪,冷氣襲人,有山賊來回巡邏,她欲言又止——
曾漁笑道:“賊人是不是宣揚說我已入夥?”
青綾素襖少婦點了一下頭:“是,說你是他們的軍師,還說——”
“還說了什麼?”曾漁問。
少婦抿了抿脣,說道:“說你作主要把贖銀從二百兩提高到二百五十兩。
鄭軾沉不住氣,怒道:“一派胡言,這是賊人誣陷九鯉。”
少婦見鄭軾惱怒,忙道:“都是那些賊人說的,奴家並不相信。”
曾漁長吁了一口氣,說道:“這是要逼得我有家難回啊,着實惡毒。”
這時,那個一直埋頭嫂嫂肩窩的紀姓少女擡起頭來看了曾漁一眼,趕緊又低下頭去,這少女眸光如星,臉上還有泥污,但眉目輪廓隱約頗爲美麗,瞧她那樣子應該只是受了驚嚇尚未遭受淫辱,曾漁道:“李娘子和紀小姐先在這邊待着,我們不會傷害你二人,放寬心便是,明日交了贖銀便可回去。”
這姑嫂二人不吭聲,與陌生男子深夜共處怎麼也放不寬心啊,但眼看這兩個秀才斯斯文文,與那些凶神惡煞、淫邪粗魯的山賊相比那是讓她們安心了一些,卻聽曾漁又問:“贖銀你們家還繳得起嗎?”
那青素綾襖少婦低聲道:“只怕也不易籌措,那邊很多人都拿不出這麼多銀子。”停頓了一下,小心翼翼問:“若不是繳不出贖銀會怎麼樣?”
鄭軾嘆氣道:“你以爲這些賊人收不到贖銀就會算了放你們走啊,絕沒這好事。”又對曾漁道:“九鯉你還要設法救救那些人質啊。”
曾漁點了點頭:“我先出去一下,你們說話小心一些,莫被賊人聽去。”起身走到殿外,叫一聲:“老彭?”
彭老球正倚在殿廊邊啃雞腿,聽到曾漁叫他,把吃剩半隻的雞腿往懷裡一揣,油滋滋的手在屁股上擦了兩把,迎上前道:“曾相公有何吩咐?”
曾漁道:“那些人質都關在哪裡?”
彭老球朝右邊一指:“就在廣嗣殿那邊。”
曾漁道:“領我去看看。”
彭老球暗暗納罕,心想:“兩個水嫩的女子在殿裡由他享用,他卻要去廣嗣殿看什麼人質,難道是嫌那兩個女子不夠美,還要去親自挑選?”低聲道:“曾相公,方茂七他們幾個守着你呢。”
曾漁“嗯”了一聲,問:“那個老道士哪裡去了,方纔竟打了我一藤杖,好生疼痛。”
彭老球同仇敵愾道:“那老道着實可惡,把我手腳都打腫了——曾相公是要找他報仇嗎,先前我還聽到那老道在罵你,後來就下山去了,說是回龍虎山,也沒人攔他,這時應該去得還不遠,我帶幾個人抓他回來交由曾相公處置吧
曾漁道:“不必了,不和那道人一般見識,我們去廣嗣殿。”同塵老道既已脫身那就好極。
曾漁邁步下了臺階,方茂七、王盤子幾個立即上前攔住,方茂七冷冷道:“你不得擅離此處。”
曾漁道:“我要見吳大王,有重要事情商議。”
方茂七撇嘴道:“你能有什麼重要的事,看風水推八字的都是騙子。”
曾漁冷不防一腳揣出,方茂七小腹捱了一腳,往後倒地,身子弓成蝦狀,痛得說不出話來。
曾漁罵道:“吳大王都敬我幾分,你這不知死活的潑賊卻幾次三番羞辱我。”上前又是一腳,踢在方茂七屁股上,向彭老球一擺手:“老彭,走。”
方茂七滾在雪地上一時爬不起來,怒極嘶喊道:“殺了他,給我殺了他
王盤子和另外幾個山賊手裡都有刀,卻不敢向曾漁動手,他們可是親眼看到吳平對曾漁的禮遇——
曾漁走到育德殿外,吳平正從殿內出來,聽到方茂七在喊,皺眉道:“方麻子在鬼叫什麼?”
曾漁拱手道:“我有大事要見吳大王,方茂七攔着不讓我過來,還羞辱我是風水騙子,被我踢了兩腳。”
吳平並不在意,笑道:“曾相公不在那邊享豔福,見吳某有何要事?”
曾漁道:“豔福固然要享,可腦袋更要緊,此處不是久留之地,吳大王準備何時取道永豐入閩?”
吳平道:“明日收到贖銀,後日一早便動身。”
曾漁道:“那麼多人質亂糟糟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到時誰的贖銀到了誰的贖銀沒到都不清楚,必影響義軍行程。”
吳平道:“曾秀才不必爲這等小事操心,待動身時把那些未贖走的人質盡數砍了腦袋便是,耽誤不了我們行程。”輕描淡寫一句話,視人命如草芥,兇殘之意表露無遺。
曾漁道:“吳大王是要輔佐張龍王割據八閩出將入相的,行事還要精細些纔好,那些人質應該逐一問清姓名登記入冊,明日其家人送銀子來贖人時就不會臨時亂紛紛喊叫找人,這樣也顯得吳大王治軍有方、義軍紀律嚴明嘛。”
吳平點頭笑道:“曾秀才言之有理,曾秀才還真是處處爲吳某着想啊。”
曾漁道:“吳大王早日擺脫了險境,在下也可回鄉侍奉母親,還望吳大王不要食言。”
吳平道:“絕不食言,絕不食言,到時一定厚禮贈行。”心道:“只怕到時候我放你回去你自己都不敢回去,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