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承訓只覺得嘴巴發乾,有心要讓皇帝歡喜,卻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只得老老實實答道:“不可以。”
趙桓又道:“他們死傷也很慘重,而且士氣已跌,難道還能如適才那樣,拼死狠攻麼?”
“敵人的將領經驗豐富,還是在金太祖滅遼時就相隨羽翼,身經百戰,麾下士兵也是悍不畏死,適才不是萬人敵建功,只怕光是摧鋒營和班直侍衛,也未必就能擋住。現下他們退下,不過是讓士兵稍作歇息整頓,其間將領們自然會給他們鼓氣,而金兵兇殘好鬥,萬人敵只是出其不意才能取得奇效,就是再用,也不會如適才那樣了。”
康承訓頓了一頓,苦笑道:“況且,我們也沒有了。”
趙桓點頭道:“熱油和檑木石頭也不多了吧?”
康承訓答道:“正是。倉促之間,準備不了許多。長安被攻破一次,陛下至此之後,也是以整軍備戰爲主,城牆修好後,諸位大人和咱們都沒想到長安會突然被敵人包圍,種種器械俱未準備多少,那些石塊檑木,還是昨夜倉促間準備。敵將久歷戰陣,咱們的情形他們也必定了然於胸,是以一會軍士們體力和士氣恢復,想必會要再來強攻。”
趙桓心情深重,留在長安死守是他的主張,現在不過一個上午過去,他隱然已經知道自己這個決定有些魯莽。
原以爲憑着城中幾十萬百姓和禁軍將士,敵人雖然有幾萬人,憑着堅城也必定能擋住。而激戰過後,看到那些訓練不足戰法不精的廂軍士兵們的表現,他方纔明白,士兵不但要訓練,而且要經歷過這樣殘酷的場面,才能說的上是精兵。
適才敵人攻城,宋軍自上而下。才堪堪與敵人鬥了個平手,若是在野戰平原,城頭這一萬多宋軍,不是敵人的一合之敵。
他信步向前,憑樓遠眺。
原本是颯爽秋日,此時卻只覺得冰風刺骨。
綿延十餘里方圓的土地上,伏屍處處,斷臂殘肢連同斷矛殘箭橫亙眼前。一陣秋風吹過,將一面斜插在地上的金人軍旗吹的獵獵作響。黑與紅,動與靜,極目望去,只覺說不出淒涼與殘酷。
默視良久,趙桓終迴轉過身,向着康承訓道:“我軍折損不少,朕在這裡,聽得人報,胡斌和朱績已戰死。朕心中着實難過。且去探看一下將士。一會等張浚他們來了,再說守城的事。”
他當先而行,康承訓等人緊隨其後。向着城頭而去。
最外圍的,是最後交戰的摧鋒營與班直侍衛,一見皇帝來了,各人急忙起身。
趙桓向着滿身備污的易青擺手道:“不必如此了,戰場之上甲冑在身。”
易青滿頭滿臉的血漬,顯然是衝殺過後的結果,他也顧不得去擦洗,待趙桓說完,便咧嘴一笑,答道:“禮不可廢。陛下披堅執銳親臨戰陣,臣等怎敢無禮。”
趙桓立身在滿是血污的城頭,放眼看去,一個個疲憊之極受創累累的士兵,就這麼跪伏在自己身前,一具具屍體就這麼趴伏放臥在城頭四處,血水和着將士的淚水,猶自散發着熱氣。
他心中感動之極,剛剛如果還有些做作。待看到此情此景,腳底還沾染着將士的鮮血時,哪怕他心如鐵石,也再把持不住。
“好生收斂陣亡將士的屍首,一個個的記清姓名,等長安僥倖守住了,朕一定要爲他們建祠立碑,親自祭拜,朕的子孫亦要如此,世世代代永爲垂例,還要由官府養起他們的家人,不愁衣食!朕要讓世間的還漢子知道,爲國捐軀者則必享國家血食,國士爲國,則國家必不負於國士!”
他這一番話說得極快,都是發自自己的內心,因此飽含着激昂與悲憫的情緒,說的慷慨激昂,擲地有聲,待這一番話講完,城頭四周寂靜無聲,良久之後,先是康承訓等高級將領跪倒在地,然後在場所有的宋軍將士,一併跪倒,各人雙眼含淚,一起道:“陛下如此體恤將士,臣等縱是粉身碎骨,亦不能報,必定死戰到底,絕不會讓長安陷於敵手。”
趙桓揮手示意,讓各人起身,然後上前幾步,親手將康承訓等禁軍大將扶起,只道:“一會金兵再攻,還賴諸卿戮力死戰,若是僥倖守住,則將來諸卿必定可富貴與共之,朕絕不食言。”
他此時心情激盪,又是心疼一直隨侍自己的殿前司大將的死傷損失,又覺得自己死守長安的決斷有些輕率,其實信心已經並不很足,在與衆人說話時,無意中連用僥倖一詞,便是明證。
康承訓亦未發覺,他被趙桓適才要祭祀軍人奉養遺屬的話攪亂了心神,自五代以來,軍人形象越來越差,國家如此,天下百姓亦是如此,若是趙桓的話當真實行,軍人地位便可以有翻天覆地的改變,怎麼能不叫他激動非常。
聽得趙桓許以富貴,他下意識的答道:“臣等被陛下視爲腹心,安敢在此時寄望將來富貴,臣等別無他話,唯以此身在這城頭,以血肉報效陛下便是。”
“好。”趙桓含笑點頭,掃視着城頭各處,只見無數百姓開始上城,運送着各式物資,又有人開始將死傷將士搬動運送下城,城頭上下,無數身着青衣的百姓上下忙碌,搬運着一截截的木料,碩大的石塊,箭支、武器、他們或許是書生文人,或者是街邊腳伕,到得這個時候,無論爲國爲家,都只能拋卻一切身份,盡着全力協助着城頭的軍隊,守住長安。
就在城角不遠處,一幢幢房屋被夷平拆毀,就是爲了房頂的幾根木料,而房屋的主人並沒有怨恨謾罵,甚至捲起衣袖,拆的比旁人還要起勁。
而煙塵大起之處,指揮着民壯的正是樞密使張浚,他只穿着灰褐色的長袍,頭戴軟帽,腰跨長刀,在幾個親兵的護衛下,率領着樞府上下,統一指揮着城內所有的民壯。就在他不遠處,有着精選出來的兩三萬人的精壯男子,身上穿着形色不一的衣袍,手中拿着七拼八湊得來的各式武器,正在亂哄哄的列隊,而幾十個從牙縫裡擠出來的禁軍軍官,正在大聲訓話,向這些人傳授着最簡單的格鬥技巧,以期望他們在一會上陣搏殺時,能在丟掉性命之前,儘量的多殺傷敵人。
各級軍官心裡都是明白,百姓沒有經過訓練,此時憑着衛國的熱情和對皇帝的忠忱之心,願意上陣作戰,而一旦真正接觸到殘酷的戰場景象,則很可能因爲幾個人的崩潰而影響全部,所以只得儘量多鼓動宣講,又將民兵分成幾部,一部一部的上城消耗敵軍,而不是一擁而上,以防止突然出現的慌亂導致全部潰散。
趙桓眼看此景,心裡的信心卻並沒有增加多少。這些緊急徵召的民壯,只有一時之勇,而沒有軍人的堅韌,格鬥技巧倒也罷了,在戰場上百折不撓,看着同伴人頭飛起鮮血四濺而若無其事的沉着堅毅,卻不是一時的血氣之勇可以得來的。
只是宋朝還不禁百姓習武和攜帶弓箭,民間雖然鄙薄軍人,仍然有些上古漢人的尚武遺風,是以強敵來攻,百姓商堪一用。
若是到了明朝,那些徹底墮落的漢家後人,被幾個清兵就能攆的幾萬漢人抱着鼠竄的無膽無能無用之輩,在揚州面對屠殺卻不敢反抗,眼前的這些宋人,還尚且稱得上是漢家兒郎。
他正自沉思,看着眼前的大臣與武將們竭力安排,準備抵擋敵人的下一波進攻,耳邊卻突然有人道:“陛下適才說僥倖才能守住長安,以臣之間,長安必定可以守住,無需言是僥倖。”
這人的聲音很是陌生,卻不是趙桓熟悉的大臣或是身邊的武將和衛士,他訝然轉身,注目去看,卻只見一個着道袍的中年男子,正跪伏在自己身前,看皇帝拿眼看他,卻也不慌,赤臉的臉龐上露出一絲微笑,卻並不言語。
趙桓看他神情,卻顯然是對方認得自己,只是他在腦海中搜索半天,一時竟是想不起來。
因此並不敢先說旁話,只得道:“你說長安一定能守住,是何道理,速速講來。”
那道裝男子先是面露詫異之色,然後只得低下頭去,碰一下頭,答道:“這也並不是臣的見解,是臣的小友所言,若是陛下想知究竟,可召他到這裡詢問便知。”
因着城頭戰事緊急,又都是忠忱的軍人和大宋百姓,趙桓的身邊只留了十幾個侍衛,趙桓又一直混在軍人和來往運送物資的百姓中間,就近觀察,是以這個道人打扮的百姓,竟能混跡到皇帝身邊。
而此時聽了皇帝與他的對答,顯然是皇帝並不認得此人,幾個侍衛立刻上前,因對方是來獻計,便留着幾分客氣,只用身體在這人與皇帝中間隔開,然後向他道:“樞密使張大人就在城下,你這漢子好不曉事,竟然敢混到陛下身邊胡言亂語。若不是這個時候,一定拿問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