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重逢、免府(二)

葉永甲知道自己並沒有認錯,這位陳同袍的夫人就是卓冷屏。冷屏的模樣似是變了許多,她那衣服是鮮紅色的長裙,耳垂上戴着一對金墜,臉上畫着淡妝,相貌甚爲標緻。他覺得這副面孔實有幾分陌生,只憑着那雙眼睛,才確認無疑。

在此地此景相遇,他甚至沒想好該帶着怎樣的心情,心頭一陣恍惚。

陳同袍見他不言語,趕忙笑道:“冷屏,這是我近來交的朋友,在南京當官,姓葉。”

冷屏低着頭,向他行了個禮。

葉永甲回過神來,臉上浮現出笑容,異常冰冷的笑容:“卓……哦。陳夫人,不必多禮。”

他說‘陳夫人’三個字時,看見冷屏的眉尖跳了一下。

“冷屏,給客人倒酒啊,”陳同袍還開着玩笑,“顯得咱們家這酒多金貴似的,如此捨不得!”

葉永甲捏了捏鼻子,盡力剋制住內心的壓抑,頭扭到別處去了。

冷屏的眼神一點也不遊移,靜靜地倒下兩碗酒,便掀了簾子回去。

“喝,喝。”

葉永甲竟先開口,朝陳同袍敬了酒,就一股腦喝了個乾淨。酒水在嗓眼裡變得極苦,他卻樂在其中,接連吃了兩三盞。

冷屏猶自趴在簾後聽着,許久沒有聲響,似乎全是悶酒。正當她準備離去時,葉永甲突然說道:“陳大人,你這都成家了呀,不錯,不錯……”

這時像是響起轟鳴的雷電,讓她僵在那裡一動不動。

“怎麼?”陳同袍問,“您還未娶妻吧?”

冷屏豎起耳朵,努力地聽。

酒杯輕聲放下。

“我正準備着呢,陳兄莫要急躁。”葉永甲釋懷地笑了起來,“明日?還是後日?在下回去便打算成婚了。”

冷屏睜圓了眼睛,默然片刻,滴下兩滴清淚,匆匆跑去。

二人喝了半天,不覺天色已晚,生出不少寒氣。葉永甲臉色通紅,跌跌撞撞地拿了衣服,和陳同袍道:“共胄兄,你休息罷,葉……葉某想……想到處走走,散散酒勁也好!”說罷,他哈哈大笑,走出門外。

這日天氣雖冷,當頭的皓月卻亮得出奇,葉永甲在甬道之上駐足,不禁擡頭觀看。他的腦海裡不斷涌現着卓冷屏的身影,那個還在南京忍凍捱餓、面黃肌瘦的女子。他納悶,自己都爬過多少數不清的坎,爲何對她還如此地耿耿於懷,以致於無法遺忘。他所追求的東西一一落空,而這明顯是帶給他最大的傷痛。

他對陳同袍的看法也悄然變化着。陳同袍或許還來不及感覺到,葉永甲便要離開江都了。

他不說什麼挽留的話,直送至城門口,見葉永甲拜道:“共胄兄,望您能紓解在下之困……可謂某之生死,全由大人了。”

陳同袍眼神堅定,語氣沉重地說:“廷龍,我昨日說得很明白了,放心就好……一路順風。”

在送走葉永甲後,陳同袍二話不說,吩咐轎伕,擡着轎徑直進了過府,找來過湘人商談。

“什麼?”過湘人聽完他的一席話,登時站起來,“柳黨野心勃勃,正欲南下,如何阻其聲威?我也是平頭百姓一個,除非能去京師說動老賊,不然束手無策。”

陳同袍從容笑道:“過大掌櫃,阻止柳黨非此一法,我的意思,如若能叫鄺巡撫分一分心,那事情就好辦了。”

過湘人一捶桌子,目光放亮:“有了!”

“敢問……”陳同袍將臉湊過去。

過湘人咬着牙,眼神陡時狠毒起來:“陳大人,知府昏聵無能,不如……”

他作了個手勢,壓低聲音:“不如攛弄鄺巡撫把知府除掉,然後再推舉您,取而代之。”

陳同袍並不驚駭,反倒打了個哈欠:“這招可行?”

“絕對行啊!”過湘人興奮地抓着他的臂膊,“但具體怎麼搞,還仗大人神算。”

陳同袍剛要思索,忽然聽過湘人咂咂嘴,又勸道:“在那之前,何妨先幫過某完成一件事情。”

陳同袍歪過身子來。

“滅呂家!”他狠狠地攥住拳頭。

“滅呂家……”文忠從管七爺口中獲知了消息,有些忿怒,“這小子耍什麼瘋?!”

管七爺嘆道:“過家這小子要趕盡殺絕,恐非好事。”

“是啊,”文忠接了他的話,“過兄其意,乃是留住呂家一脈,以防一家獨大,使官府心生猜忌。他倒好,又要除知府,還得滅呂家,忙得很。”

“那他打算怎麼做?”文忠不耐煩地問道。

管七稟道:“過湘人對小人說‘先兄生前在染坊留了七百多兩銀子,若全用在開織機、染坊上面,未免浪費。我準備收拾這些開個當鋪,先把當鋪經營好,日後還要有別的產業。’並求您多助點錢財,就這幾句話。”

文忠聽罷,大吃一驚,不禁連叫了幾聲‘哎呀’,叫管七爺:“你坐下,我和你說。”

管七一臉迷惑,還不肯落坐,文忠將他摁了下去,說道:“這過湘人可了不得!他要陳同袍上臺是給自己撐腰,而借之廣開產業,吞併諸強,以成江淮第一大商呀!”

管七爺方纔明白:“他這野心不小哇……”

“我怕的是,最終他甩了這商人身份,跟陳同袍去飛黃騰達,染坊只是他的一步棋而已。”文忠犯了嘀咕。

“那……又如何?”管七被說的暈頭轉向了。

“我們,”文忠指着自己,“我們就成了他的墊腳石。何況,這染坊是過員外一手打拼的,又非其功,被他如此糟踐,我實在寒心。”

“您應該勸勸他了。”管七爺的語氣有些嚴厲。

“說句難聽的,湘人是個專權跋扈之人,容不得旁人摻和幾嘴,”文忠搖搖頭,“隨他去吧。”

“能緩則緩,”管七爺敲着桌子說,“您可讓他先往儀徵走一遭,看看呂家的情形,回來再行定奪。”

“不失爲一個辦法。”文忠拿準了主意,便吩咐他:“看好了賭坊的生意。我走一趟過府,會會那小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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