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元龍所知道的衛懷,素來是不敢放手一搏的。這種心理,大抵是他自知能力有限,恐怕每走錯一步都會葬送近在咫尺的勝利;同時,這位憂心忡忡的院長也太關心百姓的安危、新政的興滅,致使他不願放棄眼前的美好景象,步入漆黑的深水當中。於是,被這樣的情緒所遮蔽的思考,自然會將書院引向更加窘迫的困境——這條路即將到達盡頭。
衛懷已然感到盟中僵死的氣氛,但支撐着他堅持這份事業的,永遠是南京城裡的百萬人民。他們是如此敬仰他,如此支持他,聽到浪潮般的歡呼,是讓衛懷最陶醉的事情。可若這股力量也對自己失去信任,那擺在書院面前的就是一條消亡之路。
然而,不出意外,民衆對衛懷的懷疑開始進入倒計時了。衛懷的猶豫使得書院喪失了統一民意的機會,各地零零散散的反抗對萬黨來說簡直無關痛癢,大多爲書院鳴冤叫屈的百姓被輕鬆驅散,而其中幾個相當頑固不化的‘刁民’,便指爲反叛同黨,前後一併捉去十三人,皆繫獄中拷問。
隨後的幾天裡,萬黨接着又廢除了一切所行之新政,且告誡衛懷‘近滋變亂,應先整飭書院,再議新政’,讓百姓們積攢的怒火達到了頂點。
他們把問題都推給了衛懷,他本有可能帶着衆人走向光明,但在關鍵時刻卻無動於衷,坐視着那麼多無辜之士身陷監牢。他們甚至認爲衛懷的本心變了,他似乎是和官府同流合污了。像這樣的觀點越傳越廣,百姓們對他的仇恨也就越來越大。
約有數千人把衛懷的家宅圍成三堵牆一般厚,朝着門內破口大罵:“衛懷,你個他媽的孬種!萬黨抓了這麼多冤枉人,你不是爲民請命嗎?怎麼還縮在家裡不吱聲!大旗叫我們扯,血路叫我們衝,自己卻安穩坐在高臺之上……當初就不該把你從大牢裡救出來!”
“是啊,是啊!真不是個東西!”衆人像浪潮一般呼喊,激烈地附和道。
沒聽到迴音之後,悲憤交加的人們便拖出放在牆角的轎子,頓時對這物件拳打腳踢,將轎子拆得七零八落。
府裡的家眷驚得急忙報與衛懷,見他左手緊張地摩挲着柺杖,掌心的汗珠滾滾而下;右手按在鼻上,眼睛全神貫注地目視窗外,也不知在望些什麼。
“知道了。”他的語氣極盡悲涼。
“可……”
“讓我一個人在這兒。”衛懷毅然打斷了她的話語。
只聽那門吱吱幾響,大概是走了,衛懷也無心去確認。他又聽見有許多石子猛擊牆壁的聲音,夾雜着衆人的狂吼,形成了一種別樣的旋律。
他想象着門外的情況,那一具具撕裂得極其猙獰的面容,那一雙雙瞪大的充滿憎怨的眼睛。他並不感到可怕,但想起了之前那些善意的呼喚,以及曾受到的最尊崇的愛戴,心底就莫名的刺痛。
他想把自己的心跡表露於人,他想證明自己是真誠的,可是現在卻只能看着他最深愛的人們向自己刺來刀槍,毫無辦法。他知道自己肩負的責任,但他不想被這樣對待。
夏元龍近兩天一直在書院守候,不曾回家,夜晚只睡兩三個時辰,便強打精神,起來辦理公事。時值正午,他正面對着一封官府的詰問文書,咬着筆桿,腦中一片茫然,不知如何迴應。忽然擡頭,看衛懷慢慢走來,便起身笑道:“及民兄,你在家不知,官府屢次派人來遞書詰難,問我書院情形何如,平日治理何法,所秉何道,皆須一一答覆,實在累人。”
他一時忘了看衛懷的臉色,把他拉到桌案前,“正好遇到一個難辦的事兒,請兄長瞧瞧。”
衛懷冷冷地瞥了幾眼,說一聲“哦”,便疲乏地倒在躺椅上,側過臉去,嘴巴像鐵一樣緊閉。
夏元龍的心思卻全在文書上,沉思片刻,才意識到衛懷沒說一句話,擡起頭來,見衛懷直直地盯着他,很猶豫,似乎要準備說什麼。
他輕輕一笑:“我的衛院長,你發着呆是幹什麼呢?”
衛懷的目光裡突然有了一絲不忍,但思前想後,還是掙扎地說了出來。
“我要辭了盟主和院長的位置。”
夏元龍的笑容瞬間消失了,僵硬得鐵青。
衛懷感覺頗爲愧疚,就嘆一口氣,向夏元龍欠了個身:“抱歉。”
後者不予應答,而是堅定揚起頭,冷漠地說:“你也不配做這個院長了。”
衛懷頓時發了愣,他疑惑地看着這個結義兄弟。
“遇到難處了,就把大家撇去一邊?!”夏元龍發出了和那些百姓類似的怒吼,“我知道你衛懷是個缺乏果決、缺乏氣概的人,但不曾想你是個懦夫!遺臭萬年的懦夫!”
“你有必要這麼說我嗎?”衛懷的話語帶着幾許顫抖,他漸漸閉上了眼睛。
“我不管你怎麼想……”夏元龍背過身去,“但對我而言,一往無前纔是真理。沒錯,真理,不管是誰都要遵循的東西!”
“可你不知道,人們咒罵我,唾棄我,連我最深信的羣體都……”衛懷說到這裡,竟微微哽咽了,他不想評價自己願爲之奔走的人民。
“我理解,”
衛懷聽到這話,急切地看向元龍,
“我理解他們。”
他的臉色一下子黯淡下來。
“他們肯爲了你受盡嚴刑拷打,他們在監獄裡奄奄一息,就爲了拼出個新政。你卻毫無作爲,在這逍遙自在了,你有什麼好委屈的?”夏元龍壓抑着心中的憤怒,一字一句地質問着。
“我只是宣揚新政的其中一個書生而已,並非能打天下的英雄。我希望自己的思想能夠引路,能使後來者前仆後繼……但包括你們所有人,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我身上,我又怎麼負擔得起……”
“你有苦衷,我夏元龍沒苦衷?”夏元龍指着自己的心,“但我從未想過這些。”說罷,他一揮衣袖,摔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