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次爭執之後,衛夏二人的兄弟情義愈發冷淡了。衛懷開始厭惡夏元龍那冷峻的面孔,他沒曾想夏元龍只認改革這個名目,而與他並肩作戰的摯友似乎只是一件工具罷了:一旦脫離他所信奉的意志,便要遭受前者骨子裡的鄙視。他不願再留書院片刻,儘管自己的府上也不太平,可百姓的罵聲甚至還能讓衛懷清醒些。
漸漸地,察覺到異樣的盟中衆人開始各立陣營、拉幫結派,擁護夏元龍的居多,都攛掇着他自行行事,拯救書院於水火之中。
夏元龍也很想把目前這亂糟糟的局面收拾一下,但他終念於和衛懷的長年情分,不願背地裡玩弄這種陰謀,遂嚴斥衆人道:“衛先生雖在大家面前提了辭職的事,可尚無定論,我亦不得做主。汝等若是爲一己私利,黨同伐異,豈不有愧本心?元龍一日在此,一日不使邪風作祟!”
衆人皆默然無言,不敢再提及此事;夏元龍因此識了幾個人的真面目,只是礙於危難在即,不宜內耗,僅僅暗加貶損而已。
但夏元龍素來是個執着的人,當然不會袖手旁觀,便另闢蹊徑,直接來找葉永甲商議。他本人卻不在衙門,夏元龍吩咐衙役,拿張椅子,就坐在二堂上乾等。
此時葉永甲在運瀆前察看水勢,見衙役來報,忙問何事。
那衙役向後一指:“夏司業現在衙門,欲與大人商議公務。”
“公務?”葉永甲一緊眉頭,“好。我知道了。”
他先有條不紊地打理完眼前的事兒,然後心急如焚地離開運瀆,叫隨員打官轎子來,抄近路奔府衙而去。
轎伕得了命,本要從衛府門前那條大街走過,誰知前面觀者如堵,到處都擠滿了人,轎子根本無法穿行。只好將轎杆沉沉地一放,調轉回去。
葉永甲也聽得外頭的吵嚷之聲,便撥了撥銅鈴,停下轎子,從簾子裡伸出頭來,問道:“如何不能行了?”
“稟大人,路上不知是何緣故,聚集了許多百姓,好似是在罵人。”
葉永甲歪過頭一看,竟有上百號的人,或攀牆或踢門,也有的望個宅院裡丟石頭,發出幾能裂地的聲響。
“我看不真切。那是誰的住處?”
轎伕踮腳一瞧,回稟:“衛祭酒的。”
“是麼。”
葉永甲的嘴角揚起了一絲詭異的笑,他的身子探出來,兩條腿落了地,感受着頭頂溫煦和暖的陽光。
“我不去惹麻煩,”葉永甲站在牆根下,“遠處看看就好。”
他孤零零地站在一大片空土地上,與那裡的風景形成了極有意思的反差:這邊天晴日麗,那邊人頭攢動,喊聲如雷,卻好似平添了一層烏雲。
葉永甲是凝視着的,縱使他的表情並不嚴肅,而帶着幾分取笑玩味、冷眼旁觀的意思,但改變不了的,永遠是那個滿含深意的凝視。
他的心神立刻飄了過去,像是把視角一下子拉近了,陷入了那片無法形容的狂熱,看清了圍觀衆人猙獰的面龐。這些人的五官都快撕裂了,眼睛瞪出一道道血絲,如看仇人一般瞄準着衛懷的府門。他們的話語也愈見清晰:
“衛懷,你的鬼話都到哪裡去了?!你以前發了誓的,要帶我們脫離苦海,如今怎麼沒見到新政出來?我們本要有的東西,都是被你糟踐壞了!”
有個自稱是衛懷學生的讀書人又擋在門前,空口聲稱:“這衛祭酒恐怕是收了官府的銀子耶!”這話彷彿一把柴火,將現場點燃地更加旺盛。
葉永甲雖不記得衛懷何曾說過類似的誓言,但在烏泱泱的人羣裡成了確鑿無疑;至於那位‘學生’,也是知府所知道的,是個豪紳田戶的公子,他家裡被衛懷沒收的土地,昨日才因新政被廢而奪了回來。
最該聲討的敵人就站在眼前,但他們卻一味輕信,去辱罵那個曾伸張正義的院長。他知道,百姓們受着稅賦的重擔、地主的盤剝,便渴望出現一位救民的聖人。他們願意狂熱地追逐這聖人,願意爲他扛起佈滿鮮血的旗幟;但對於新政,卻只是翹着腳尖,遠遠相望——他們認爲思想是聖人天生就帶來的東西,深不可測,難以接近,似乎只需等待這聖人操了刀,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這種狂熱終究還是建立在麻木之上的。葉永甲想起了陳州那羣百姓,何嘗又不是如此呢?他突然發覺,自己對人們的情感是複雜的,他有時如作壁上觀似的,嘲弄起這種麻木;有時又同樣憐惜着他們的處境,想令天下之人都振臂歡呼。他想要有一天,這狂熱是發自肺腑的,令敵人真正膽顫的。
他收回紛雜的情緒,眼皮一垂,暗暗嘆了口氣,命令下人:“走吧,上轎。”
“葉大人!”夏元龍看到葉永甲的面容,喜得雙眼放光,“你真叫我苦等啊!”
葉永甲忙作揖道:“晚輩公務繁忙,恕讓您多等了。”
“現在書院危急,我想整個南京,幫得上忙的就是府臺您了,”夏元龍毫不顧忌地拍打他的肩膀,“希望您能協助一二。”
“說罷。”二人坐了下來。
夏元龍睃見左右有人,便用手指輕輕一沾茶水,在桌面寫了‘求大人設法搭救被捉義士’幾個方方正正的小字。
葉永甲認不清全部的字,但大抵明白了他的意思,點頭道:“此事稍有難處,然吾能爲之。”
夏元龍抱拳相謝:“書院前途,全在大人身上了!”
“不知衛先生知曉沒有?”葉永甲一敲壺蓋,自然而然地問道。
夏元龍的臉色竟白了下來,沉吟半晌,便冷冷回答說:“他不必要知道。”
“您和他……又怎麼了?”葉永甲揉着眉骨,不解地問,“如今更需衆志成城啊。”
“他失了改革者的本心,與我絕非同路了。他是死是活,與我沒有任何干系。”夏元龍言語很是焦躁,“簡單說,他退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