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同袍等人出了縣學的學堂,心情都不愉快,本想就此打道回府,但知府執意請他們到學田上一看,也就勉強答應了。
陳同袍在土坡上勒住了馬,立馬觀望,見遠處盡是一片方方正正的土地,其中河流交錯,插了無數的青苗,一眼望去,彷彿直接天際,不見界限。
“可惜了這一片良田,竟被那羣奸民霸佔!”書辦指着遠處的一道道壟溝嘆道,“如此吝嗇,不知剋扣了多少錢糧!明日再來,必當讓他們統統伏法!”
知府聽罷,暗自看了陳同袍一眼,就又把目光朝向正前方:“二位大人莫要心急,凡事應先以和談爲重,若行激進之策,定會導致秩序不穩,州縣大亂。”
一名書辦聽着這話裡有話,心中頗爲不滿,即發冷笑道:“府臺對晏相的新政有意見就直說,別在這兒拐彎抹角的,叫人不舒服。”
知府欠身回覆:“下官不敢非議朝政,只是對三位上差提出一點真誠的建議,也是想讓新政更順利的施行下去。”
兩個書辦着實氣不過,便不約而同地將視線放到了陳同袍的身上,作揖笑道:“陳大人,您是晏相親自選派過來的監學,對此該有個說法了。一直沉默不語,小人們亦不敢妄言。”
陳同袍不露出一點神情,只在用馬鞭驅趕着周圍的蠅蟲,從容答道:“我在聽呢。本官初來乍到,尚不知如何決斷,先把你們的話都聽一聽,所謂博採衆議嘛。”
二位書辦因此不再過問,反而那位知府的臉上現出了焦急之色,他死死咬住牙,雙手在馬轡上不斷摩挲,急劇地想。
“陳監學,我有個一直不太敢問的問題,就是怕諸位疑我的用心。但事已至此,我不能再裝糊塗了,願您勿要怪罪。”知府猛然間擡起了頭,儘量抑制着心頭的慌亂。
“請您直言。”陳同袍道。
“不知晏相對這些反抗者是什麼態度?是不顧一切,強硬推行,還是……”
“你什麼意思?”一名書辦迅速地走到他面前,連聲質問,“覺得是我們假傳了晏相的命令?還是給自己找退路,怕擔責任?”
“別吵了!”陳同袍一聲斷喝,嚇得所有人都站直了,他們何曾見過陳侍郎這般威嚴的模樣!紛紛雙眼瞪圓,看得呆了。
“怕得就是你們這樣,”陳同袍陰沉着臉,叱責道,“有事沒事便懷疑人家,堂堂一個府臺都不信任,那這新政還怎麼幹下去?不可再扯別的了。”兩書辦只好退到一旁。
於是陳同袍轉看向知府,慢慢講道:“晏相爲人素來謙和,就算是十萬火急的公事也不會苛責他人,這是內外官員所共知的。當然,他對目前擴建的事還未表態,但依其平日行事的風格來看,應該不會太過強硬。”
知府方纔吐出一口重氣,漸漸笑逐顏開:“晏相爲本朝一代名臣,所作的決策定是不差。我等不必憂矣!”
兩個書辦見知府如此得意,不由得翻了一個白眼,無奈滿腔的憤懣無處發泄,只得跟着他們在田邊走了幾圈,纔算舒緩了一些心情。
一路無事,衆人回到了濟南,此時天已將晚,知府請同袍到二堂上吃酒,但被後者辭以‘尚需思想奏疏,上稟朝廷’,只好派人送了他們回宿房。
知府隻身來到了書房,他推開門,只見四面寂靜無人,兼之天氣清爽,竟在這一瞬間,把他一天的疲憊都卸下來了。
他進了屋,點上了牆邊的燈燭,然後一把拉過椅子來,擺放在門口處坐了,身子輕鬆一躺,受着外面吹進的徐徐清風,愜意不已。
待了須臾,他方纔坐直了,睜開眼睛,從懷裡抖出來那張紙條,見那上面寫着:‘當以言語旁敲側擊,逼陳監學說出真實所想,則二書辦絕無疑心矣。’他爲防自己會錯了意,又默默讀過一遍,方纔伸了伸手,將紙條扔在蠟燭邊上,頃刻燒盡。
正在知府安心乘涼之際,心腹又端着飯菜從竈房那裡走來,小心地邁過門檻,又往窗邊瞧了幾瞧,才輕手輕腳地放下了碗碟。
“你看你謹慎的,送個飯罷了,至於如此?”知府微笑着拿起木箸,朝碗裡面指了指,“來,你先吃。”
“小人不敢!”心腹連退兩步,惶恐行禮。
“這正是獎賞你的功勞,何必推辭!你再謙虛,我可一口都不吃了。”
“好,好……”心腹的聲音顫抖着,他倒地磕了兩個頭,爬起來坐在一旁,幾小口地吃起來。
“大人,今日一行如何?”
知府道:“不錯。只是一開始時頗爲艱難。”便將學田上所遇之事從頭到尾地敘述了一遍。
“大人,此番其實失了一着,太過可惜,”心腹放下筷子,不住嘆息,“也是小人語焉不詳,寫在紙上的那一個‘逼’字壞了事。您說那第一句話時,應該是想通過刺激兩個書辦,來逼監學開口。但您已把兩人的怒火挑出來了,陳同袍必不敢公言反對,恐怕讓人捉到把柄,自然含糊其辭,打個圓場就過去了;您的第二句所說極妙,但可惜爲時晚矣,才釀成陳同袍怒喝二書辦的無奈之舉。您雖勉強窺探了陳監學的心思,但更加重了那兩人的疑心。”
知府聽他一段分析,心情重新緊張起來,捋須說道:“言之極是。不如我明日去找陳侍郎單獨商談,兩下把話說開,各知心事,便不用怕外人的懷疑了。”
心腹連忙進諫:“大人不可!陳侍郎今日已寫好了上稟的奏書,您於奏書未發之際尋他商量,豈不是令二人捉了把柄?日後萬一新政受挫,必然因此事誣陷栽贓,那時候就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了。還是等晏相下了回覆,再伺機與陳監學商議罷。”
知府被他說的腦袋都懵了,只是不停地點着頭:“那我一切都按你所說的辦。看來這個新政沒這麼簡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