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姓衛,名景山,本來這處江寧人氏,因思憂百姓,力求一番大業,你看我這心胸也!”蔡賢卿頓了一聲,隨即唱道:
“丹心耿烈……”
“你聽戲多,可知這衛景山是何人啊?”萬和順問他夫人道。
她想了想,搖搖頭道:“老爺,戲上並無此人,興許是這蔡戲子編得呢。”
蔡賢卿沉默良久,只說道:“大人聽罷了。”他隨即敞開喉嚨,聲調裡盡顯其悲慘哀痛,聽者雖不知其典故,亦深爲動容。
蔡賢卿唱罷,又說道:“可嘆法度衰微,綱紀不整,景山爲太守坑陷,困於縲紲!你看我這冤情……”
萬和順掐着手指,面色凝重。他見蔡賢卿唱完這段,扮知府的又上來了。
又唱了幾段,蔡賢卿又偷偷將眼睛瞄向王爺,旁人不曾注意得到,只有萬和順自己看得明白。他倚在椅背上,閉着眼睛,好像是在皺眉思索。
也不知唱到了何時,又有一個扮老生的上了臺,說道:“本王近在江寧,聞聽太守誤陷忠良,來瞧則個……”
萬和順又擡起頭來,死死盯着蔡賢卿的眼睛看。
“王爺呀!我衛景山有無數冤情,不知何處訴說!景山推行新政,保國安民,太守卻一意孤行……”
“好了。”
蔡賢卿正要唱時,卻忽被臺下的萬和順當即喝住,他愣愣地瞧着郡王。
“賢卿,你有話下來說罷。”萬和順語氣平和,但卻令人感到一股陰冷的氣息,使他不寒而慄。
“那……”
“撤戲臺子,下來說話。”萬和順有些不滿意了。
“是、是……”蔡賢卿緊張萬分,心裡已開始翻悔了。
他屏起呼吸,慢慢地走下來。一衆人鴉雀無聲,只有孩子仍‘咿呀’地叫着。
蔡賢卿跪在地上,朝郡王磕了個頭,面不改色。
“衛景山恐怕另有所指……不知戲裡這王爺姓甚名誰啊?”萬和順低頭摸着手心,用審訊犯人似的腔調說道。
“因小人編的倉促,不知王爺之名姓。”蔡賢卿說話雖然平穩,但嘴角已有些發顫。
“我能體諒,”萬和順微笑着挽了挽身旁孩子的手,“不過衛景山這名字起得不錯呀,我聽着很耳熟。”
“這……”
蔡賢卿猶豫了。他不知該不該藉此向他透露實情,王爺的臉色並不好看。他突生了畏縮之心。他心想。若幾句話矇混過去,只口不提衛懷,那定能倖免於難;但他已走至這一步,難道要在此刻服軟,在此刻顯得懦弱無能?他不管什麼信義道德,只是‘服軟’二字令他羞慚。在此時服軟?這是奇恥大辱!
他深呼一口氣,毅然決然地說道:“衛景山便是思和書院的衛懷。”
萬和順稍微擡了擡嘴角。他沒想到蔡賢卿竟正大光明地說出來了。蔡賢卿既無服軟之心,此事就很難一筆帶過了。若發怒對他有用的話,他就會勃然大怒,但在經過一番權衡利弊後,他反而慢慢地綻開笑容。
“衛懷?我知道他辦了個思和書院,教得不錯啊!也不知近況如何?”
“您不知道?”
萬和順錯愕地環顧左右,然後驚訝地問:“衛祭酒怎麼了?”
蔡賢卿見萬和順毫不知情,一向縝密的他卻也不知所措了:“您不知道麼?”
“有事快說!”萬和順着急地喝道。
“是……是這樣,衛懷率百姓於衙門前力言推行新政,知府倒反誣衛懷煽動良民,將他囚入號房,判下大罪。小人本以爲此事須由王爺同意,可誰想……”
“所說可是屬實?”
“小人這一生靠着您才得以飛黃騰達,怎敢說半句謊呢?”
“那知府真是膽大包天!”萬和順一生氣,狠狠地砸了桌子,嚇得孩子都哇哇哭起來。
“別哭!”萬和順煩躁地站起身來,“派人!和知府說有我的敕令,立放衛懷出獄,不得耽擱!”
他又回頭一看蔡賢卿,重重地拍了拍他:“賢卿,你真是立了大功!若無你以戲諫之,則須忠良義士飽受不白之冤也。”
“哪裡……哪裡……”蔡賢卿聽他一言,便真覺得自己立了奇功一般,得意地瞧着衆人,臉上亦泛起紅光來。
“賢卿啊,你年歲也不小了,恐怕這義舉耗費了你許多精神,也當回去休息休息了……”萬和順勸慰道。
“謝王爺體諒……”
“來人!”萬和順道,“扶賢卿一旁歇息去。”
蔡賢卿遂給萬王爺磕了個頭,被幾個奴才攙扶下去了。
“蔡戲子這分明是明着違抗老爺的意思嘛!您爲何不朝他動火?還聽從了他!這不折了我們萬家的面……”
“好了!”萬和順那雙好比禿鷹的眼睛直勾勾地逼視着他夫人,登時嚇得她不敢再多說半句。“果真是婦人之見,不慮大勢!”他重坐回圈椅上,啜了口茶,說道:
“你沒見不僅百姓護他、文人護着他,就連蔡戲子就向着那衛懷說話。這說明什麼?衛懷能聚人心,咱們現在還真沒本事動他!如若我一意孤行,把蔡戲子抓了甚至砍了,得引起南京多大的轟動哇!還不如依着百姓的意思,索性將責任推給那知府,我還可賺個清名呢!”
“那……衛懷此後豈不在此肆無忌憚了?”
“不打緊。這衛懷又非刁民歹徒,不過是做夢搞什麼新政罷了。既如此,我們就容他做場夢吧,到最後再把他的春秋大夢扼殺,也算不遲……”說罷,他一如既往地藏起獠牙,露出那種溫和的微笑。
“知府出來聽令!”
王爺派的人已進了衙門,在門口的兩尊石獅前止步,大聲喚知府道。
知府慌忙走至門外,朝地上就是一跪。
“下官跪聽郡王吩咐!”
只見來人瞥了一眼他,隨即喊道:“知府不遵本王之意,妄使人抓捕良民衛懷,大逆不道,有違國朝法度,今特差奴才來提衛懷出獄,知府需另問罪行!”他說罷,不顧那怔怔地跪在地上的知府,叫了幾個衙役,徑直朝監牢裡去了。
“哪個是衛懷?”
衛懷靠在牆邊,身子瘦弱,面容灰白,頭髮亂了半截,雙手搭在枷上,正閉眼睛打着盹。他並沒聽見有人喊他。
“哪個是衛懷!”那下人又大聲問道。
衛懷聽見這第二聲,便一下子驚醒過來。他方纔微微睜起雙眼,注視着號房的鐵欄杆,輕輕說道:
“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