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4年設立租界會審公廨其實就是一個華洋混合法庭,細究下來,它應該算是領事治外法權的延伸。雖然在設立時就規定,華人之間的案件由華人廨員審理,洋人的案件由洋人官員審理,華洋交涉的案件由雙方共同審理,但是在甲午和庚子之後,華人廨員的權利被奪,不但使華洋交涉案件,就是華人之間的案件也基本聽由洋員審判。
在思量了一夜之後,王小徐決定還是縮小訴訟的範圍,即不再是控告巡捕房,而是隻控告給鄒容開藥的洋人醫官,如此這樣將不是華人訴訟洋人行政機構的案件,而是華人起訴洋人醫官的案件。第247章太炎、鄒容兩人公開詆譭皇帝殺盡滿人,也只是判了兩到三年監禁,更是使得維新人士和革命黨士氣大振,這等於說以後只要在租界非議朝廷暢言革命毫無風險。因而,在蘇報案之後,滬上最流行的詞語就是革命,批評朝政也是張園集會的常列事項,常常見有人在茶店酒樓、大庭廣衆間囂囂然道:“我就是革命黨,我持流血主義……我爲國家社會計。寧願犧牲我一人;……”而如今,鄒容的身死讓這些聲音都是一頓,之前自認爲革命黨的人開始屏氣噤聲。慌慌然左顧右盼。
社會上的反應如此,學界的聲音可卻之相反。鄒容身死已經讓所有秉燭偷讀《革命軍》的學生無比惋惜,更何況去年十二月發生的周有生案大家都還記憶猶新,教育會直屬的學校還好,其他如南洋公學、震旦公學、廣方言學堂,以及廢書塾該學堂之後辦起來的澄衷中學、民立中堂這樣的私學的學生,都已經在積極的串聯,準備到週末在張園舉行一次大的集會。然後再集會中再討論確實的辦法。
自起訴後,王小徐一直在關注着各方面的反應,並根據這些反應不斷的調整報紙的輿論,他此刻就像一隻躲在黑暗中的蜘蛛。根據絲網中各面傳來的動靜調整着自己的動作,謹慎而細微。當然,在有絲網的地方王小徐能感覺到,在沒有絲網的地方那他就一無所知了,特別是這些地方所發生的反應常常能決定所有事情的成敗。
在起訴的第二天。工部局便從下面的彙報中瞭解到了這件事情——其實用工部局這個詞並不能正確形容這個位於租界江西路二十三號的租界管理機構,正確的名稱應該是上海市議會,這個議會有九名董事,除了一名美國人和一名德國人之外,其他都是英國人。按照慣例,九名董事組成的董事會每年都會推出一位總董,而今年的總董則是安徒生。
“這個清國革命人士真的是毒死的嗎?”總董安徒生先生是一位英國紳士,他在三十年前就來到公共租界了,前幾年多次入董事會,但是被推爲總董卻是去年和今年的事情。多年的財務工作使得他性格細微而謹慎,他並不想在任上能有多大的成績,他只想在自己的管理下租界平穩運轉,所有的一切都平安無事。
“不。不可能。”濮蘭德作爲工部局的總辦對於租界內的所轄事務都很在意,報紙上刊登的這則消息他在昨天就看到了,不過,作爲一個作家和泰晤士報的記者,他的想象力使得他對總董的問題回答的不是那麼的肯定。“總董先生,我想這更應該是華德路監獄的印度人乾的,那裡真是太糟糕了,他們對囚犯一直都是很不客氣。”
“哦,是這樣的嗎?”安徒生把報紙給放下了,然後道:“那麼這樣說來就不需要接受他們的……”說到這裡安徒生轉口道:“如果報紙上一直刊登這條消息,對於工部局的聲譽是很大的損害,而且,這個可憐的醫生是英國人。”
這真是太糟糕了。濮蘭德心裡說道,他感覺事情並不是像自己剛纔說的那樣簡單。前年清國政府與他交涉要逮捕愛國學社諸人的時候,他便一直在推諉和敷衍,只是讓巡捕房帶着學社的諸人來問話,在警告那些革命人士不要在租界存儲軍火之後,他便把那些清國人都放了回去。直到後來,清國政府感覺到和他交涉無效,便直接繞過他和上海領事團交涉,當時領事團正好是美國領事當值,因此在南洋公學總辦美國人福開森的蠱惑下,美國領事古納下令巡捕房逮捕這些革命分子。逮捕之後幾經折騰這些人都被保護了下來。雖然租界無視清國政府的抗議只是判了幾年的監禁,但是,那些革命分子就真的逃脫了嗎?他不相信,直覺告訴他這一次這個政治犯人的死亡和清國政府一定是有某種牽連的。
似乎是感覺到了濮蘭德的遲疑,安徒生問道:“約翰,你有什麼想法?”
“我…”濮蘭德不好說出自己的猜測,兩年的相處讓他明白安徒生是一個極爲嚴謹的人,這和他作家的浪漫思維很不合拍。“先生,我只是在想那條瘋狗。”
“瘋狗?噢,對。真是該死。”安徒生懊惱的叫道,“是的,我就怎麼忘掉了那條瘋狗呢?這個世界要是沒有德國人該多好,他現在一定會想着怎麼把事情鬧大的。不,要麼就讓那些報紙閉嘴,要麼就接受清國人的起訴。你去巡捕房問問藍伯森,如果接受清國人的起訴,是不是可以一定勝訴?”
“如您所願。總董先生。”濮蘭德說完就退了出去,然後就打德律風給巡捕房了。很快,在一個多小時後。他又敲響了總董辦公室的門。
“先生,我已經詳細的問過藍伯森總督察了。他並不認爲這個清國人的死和巡捕房有什麼關聯,他認爲那些清國人只是想借此撈一筆大錢。”雖然在濮蘭德看來,巡捕房總督察藍伯森的智商和豬離的不遠,但是還是要把他的原話告訴總董先生。
“真的嗎?可是這個清國人是一個政治犯人,他是革命分子。不可能會想其他清國人一樣要求巡捕房的賠償。”安徒生的細緻很能讓他發現別人發現不了的事情,而且他並不喜歡現在這個總督察。
“你有什麼意見?約翰。”他問道。
“嗯,是的。先生,我也感覺到哪裡有些不對勁。一開始我並不知道,但是出去之後我就明白了。”濮蘭德說道,他越來越感覺哪裡不對了。“我在去巡捕房的路上買了幾份報紙。上面都在討論這個清國人的死,一些小報紙甚至猜測是我們被清國政府收買了,然後把這個可憐的清國人毒死了。報紙對這件事情關注的太快了,這纔是他們起訴的第二天。我想一定有什麼人在背後主使着這件事情。”濮蘭德說道這就停下了,再猜測下去就太過主觀了。這個時候安徒生擡起頭來望了他一眼,目光交匯中濮蘭德只覺得他和總董先生想到一塊去了——他們一致認爲是德國人在搗亂,可是那條瘋狗要幹什麼呢?
被總董安徒生和總辦濮蘭德冤枉的德國瘋狗其實是德國駐華參贊葛爾士男爵,他是一個標準的普魯士貴族,在1901年來到了遠東。到達中國之後他便在很多公開場合發表敵視英國的言論,甚至完全無視之前英德兩國對於津鎮鐵路(後改名爲津浦鐵路)的協定,宣稱山東及黃河流域是德國的勢力範圍,津鎮鐵路要麼就不要經過山東,要經過山東將這條鐵路交給全部交由德國修築。津鎮鐵路不經過山東只能拐向山西,這樣勢必會與蘆漢鐵路接軌,但法俄兩國對此完全拒絕,因此對德妥協是一定的,之前英國已經做了一定的讓步,雙方也達成了協議,但是葛爾士男爵一來,就想將前面的協議完全推翻,這讓所有英國在華人員都對其沒有任何好感,當然有人見到他滔滔不絕宣稱德國在山東的利益不可侵犯時的兇惡表情,便給他取了一個外號叫做瘋狗。
“約翰,你知道嗎,他來滬上幹什麼?他不是一直都在北京的嗎。”安徒生問道。
“據說是來視察一個學校,一個和清國人合辦的德語學校,這個學校就在黃浦灘對岸的洋涇,現在正在籌備,據說將在今年的九月份開學,德國人很重視它,這將是德國人在中國辦的第一所學校。”濮蘭德不無抱怨的說道,他只覺得英國人只會經商,法國人只會傳教,俄國只要領土,而美國人只懂瞎嚷嚷門戶開放。按照濮蘭德的觀點,英國作爲在清國的最大勢力,應該培養出一批親英人士,現在德國人和日本人已經在這樣做了,而英國人什麼也沒做。
“哦。是嗎。”安徒生開始頭疼了,布爾戰爭結束以來,或者確切的說,自從英國放棄“光輝孤立”“大陸均衡”的外交政策以來,英德的關係就越來越糟糕,而現在,德國那個無比愚蠢的皇帝這個月早些時候在訪問摩洛哥的時候,發表支持摩洛哥獨立的講話,公然挑戰法國在摩洛哥的影響力,德法兩國已經處於臨戰狀態。
本來德法兩國再怎麼敵對對於英國來說都是好事,但是現在,拋棄之前外交策略的英國已經不能像之前那樣坐海觀虎鬥了。布爾戰爭的極大損失使得這個國家開始虛弱,它在陸地上已經沒有辦法同時應對德、法俄三國的競爭。在瞭解施行世界政策、不斷壯大海軍的德國不可能和自己結盟之後,英國把希望投向了法俄同盟,他一邊在東方和日本結盟讓日本去阻擋俄國,一邊又極力推動英法協約——打算藉助法國對俄國的影響力和俄國和解。1904年4月,歷經一年多艱難談判英法協約終於簽署,這使得英國完全陷進了歐洲事務。而德國此時也看出摩洛哥是英法協約的關鍵所在,不斷的在摩洛哥製造事端以打擊英法關係。企圖拆散英法兩國。但是讓德國預想不到的是,越是打擊法國,英國就越不得不表態:“雖然英國與法國沒有結盟……但如果德國襲擊法國。英國在公衆觀點的影響下是無法保持中立的”(1905年6月第一次摩洛哥危機中英國外交大臣蘭斯多恩語);但是讓英國想不到的是,越是偏向法國。德國就越會在孤立中壯大自己的軍隊,法俄和德奧最終將有一戰,到時候英國就已經無法抽身事外了。
安徒生只是一個財務人員,他雖然關注潛流涌動的歐洲局勢,但是他畢竟不是外交人員,無法理會最裡面的深意,在胡思亂想一陣之後。他說道:“約翰,還是把這件事情彙報給爵士吧。我想這應該是明智的。”
爵士就是霍必瀾爵士,他是大英駐滬上總領事,之前是在漢口總領事。1901年調爲滬上總領事,算得上是一箇中國通了。
“好的。總董先生。”濮蘭德說道,牽扯到德國人的都不是小事,總董現在把這件事情彙報給總領事,濮蘭德認爲這是極爲正確的。
被英國人惦記的德國葛爾士男爵其實和鄒容一案一點關係都沒有。他此時正在蔡元培的陪同下參觀教育會和德國外務部合辦的學堂校區,爲了更好的拉攏德國,學校的名稱就按照德意志deutsch的滬上話諧言來取的,叫做同濟,當然。爲了不被國人罵做崇洋媚外,同濟對內的解釋就是同舟共濟。
學堂之前是規劃在美租界,但是後面在楊銳的建議下,放到了黃浦灘對岸的陸家嘴,整片洋涇都被教育會買了下來。一年多的忙活,荒地上已經整理出一片平整的地方,現在的學校就建在這上面。爲了討好德國,校園內的建築都是巴洛克風格的,這種外觀簡潔雅緻,造型柔和的建築成了學校的圖書館和教學樓,甚至學校後面的宿舍、食堂以及教授的公寓也是如此。除了德國式的建築,學校主幹道兩旁的樹木也很講究,不再是後世滬上常見的法國梧桐,而是柏林的菩提樹(椴樹),長的高大翠綠,給整個校園增添了一道難得的風采。
德國風格的建築配上柏林菩提大街的菩提樹,一霎那間使得來自德國的參觀者又似乎回到了德國,這些筆直高大的菩提樹,讓所有人驚歎不已。葛爾士男爵說道:“蔡先生,這真是太了不起了。我之前還以爲,呂特先生有所誇大呢,現在看來,他已經很謙虛了。”
前年的時候蔡元培已經在青島學德語了,這幾年下來隨着復興會內部的氛圍,他的德語越發流利,他知道這個提問的人誰,更知道他是德國駐中國的二號人物,對於男爵的感嘆,他笑着道:“男爵大人,呂特先生給了我們巨大的幫助,這次能促成雙方的合作完全依靠他的幫忙。他一向是一個謙虛的人。”
蔡元培這句話說完,隨行的呂特等人就笑開了,他們都非常欣喜在中國在滬上有一所這樣規模龐大的學校。男爵的欣喜在於德國文化對於中國的灌輸,畢竟在中國最流行的外語是英語,中國人的報紙在翻譯外國新聞的時候,常常把英語報紙上對德國的壞話一併翻譯過來,這讓他極爲惱怒,另外就是大部分學生都是學英語的,學德語的人很少,因此,有這麼一所學校在,那麼優秀高貴的德意志文化將征服這個國家;
而對於呂特來說,這幾年的經歷就是一個奇蹟,想不到當年連訂設備都只能訂一套的年輕人今日會有這麼大的成就,這一切都是在他幫助下完成的,特別是他還有助於德國影響力在中國的擴大,這將是他人生之中輝煌的一筆,甚至他相信這個學校的校史上將記錄下自己弗賴海爾.馮.呂特的名字,只要這所學校在,那麼他便會被人們永遠記住;
除了男爵和呂特,旁邊的寶隆醫生則不要再爲在哪裡辦醫學院發愁了,學堂爲醫學院建造的教學樓他已經看過了,完全比他以前在海軍學校醫學院好多了,不過他對於學堂裡的菩提樹百思不得其解,他問道:“蔡先生,這些菩提樹是怎麼長出來的。它們難道一開始就長的這麼大嗎?”
“哦。它們……”蔡元培一聽到這個菩提樹就暗自罵娘,這些樹都是從江浙等地連根挖來的,幸好江浙一帶水運便利,這幾百顆大樹才得以運到滬上,在去年冬天的時候種下去,現在都已經長活抽芽了。樹種的費力,花的錢都可以蓋兩棟教學樓了,但是楊銳非要一意孤行,說什麼,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樹之謂也。真是狗屁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