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們從中國的各個地方運來的。”蔡元培老老實實的說道,他到底是爲師者,不打誑語,要是楊銳在那就一定說是爲了中德友誼而忽然從地面上長出來的。
“運來的。那它們離開土地能再次成活嗎?”寶隆醫生也是老實人,想不到大樹怎麼運輸,更想不通移栽之後樹爲什麼沒有死。
“只要能保持它根部的水分和土壤,而且移栽的地方水土合適,那麼他就可以成活,甚至比以前的長的更好。”蔡元培道,他終於想起一些外交辭令了,“這就像德意志的文化,從德國轉移過來,只要在轉移的時候保留着原來的精華,那麼在到達中國之後,她一定可以像這些菩提樹一樣越長越茂盛,越長越高大的。”
蔡元培機敏的話語頓時讓所以參觀的全體德國人情不自禁鼓起了掌,東西方的大規模文化交流很早就開始了,但是中國人對於德國文化了解的還是很少,這個養育了上個世紀所有哲學家的民族並不爲中國所熟知和尊重,他們提到德國更多的是強佔青島以及克虜伯大炮,而現在,中德之間的文化交流將從腳下這所美麗的學校開始,這又怎麼不能讓他們欣喜呢?
“會長先生,那麼她會在什麼時候正是開學呢?還有,因爲是用德語教學,他的學生足夠嗎?”男爵先生越看這個學校越是滿意,他現在在心裡就已經在起草發往德國的電報內容了。只是,他還想再次確定一下這事情確實是真實存在的。
“男爵大人,學校將在五個月之後。也就是西曆九月份的時候開會,現在建築工人們都在加緊時間完成教授公寓和教學樓的建造。至於學生。我們教育會已經有上千名正在學習德語的學生,他們都經過多年的德語學習,等七月份德國的教授來了之後,就可以舉行入學考試了。請放心吧。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蔡元培說道。他現在也有點等不及九月份的開學了,這所學校不但花光了楊銳從俄國人那裡敲詐來的額外教育經費。還花了他太多的心血。從翰林院辭職,到紹興中西學堂,再到澄衷學堂和南洋公學,最後到愛國學社,他的教育夢似乎就要圓一小半了。
葛爾士男爵高興的點點頭,然後鄭重的說道,“我會把這個美麗的學校彙報給皇帝陛下的,我相信他也一定會爲遠東這所美麗的學校而驚歎。前面你們所擔心的教師問題。不是什麼難題,德國國內大學將會抽掉一批優秀的教授前來任教的。”
男爵的話說的氣勢很足,一副大人物的樣子,不過蔡元培沒有在意,只待聽到他最後一句臉上卻是笑開了,男爵也許不知道抽調一批教師將會是多少人,但是他作爲規劃者,還是很清楚要多少教授才能把學校的教授的位置填滿。其他不說,就是工學、材料、以及理化這三個學院就要幾十名教授。
“男爵大人,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在擔心這件事情。如果教授們來齊的話。那麼在遠東,德意志大學將成爲影響力最大的學堂。”蔡元培高興的說道,之前楊銳一直說德國人會全面幫助建校,但人沒來之前他還是不怎麼相信的。
葛爾士男爵對於他的高興很滿足,德意志是最傑出的民族,它的文化也是最優秀的文化。現在中國人如飢似渴的希望德國教授前來任教,而不是去請什麼英國人和法國人,也讓他感到很自豪。他不再說話,只是把皮靴在水泥地上踩的嗒嗒作響,直到走的學校圖書館面前看到一具沒有完工的雕像,他好奇的停了下來,看着峨冠博帶一副中國古人的雕像的問道:“這應該是中國偉大的孔子了吧?”
“不。他並不是孔子。”蔡元培斟酌着詞語,想着該怎麼去告訴他這個在中國並不出名的偉人,終於,他道:“如果對比古希臘,那他應該是中國的蘇格拉底。”
“蘇格拉底?”男爵有多看了這個雕像,他從來也沒用聽說過中國也有蘇格拉底。
“是的。他生於兩千多年前百家爭鳴的時代,那是中國歷史上思想最爲活躍的時期,至今那個時候的思想都深深的影響着中國,只是他被歷史掩埋了兩千多年,而現在是一個東西方文化大交融的時代,我們希望用他來喚醒中國人的另一種思維。”蔡元培動情的說道,雖然作爲一個儒家士子他還是認爲在學校裡應該尊崇孔子的,但學校的規劃圖一出來,楊銳就把這尊雕像放在這個學校最顯眼的地方,開始他是不解,但是思索之後還是明白了他的苦心。
葛爾士男爵看不出這尊雕像到底哪裡像蘇格拉底,當然,他也沒有深究這個人是不是中國的蘇格拉底,而是圍着雕像轉了一圈之後就往其他地方走去。對於學校的參觀一直進行到了下午,四點多鐘的時候,衆人才坐着渡輪回到了黃浦江西岸,列行休息之後,慶祝中德合辦同濟大學堂基金會成立的小型酒會便將開始,屆時,中德雙方在滬上的名流都將到來,爲基金會捐款。
蔡元培乘着馬車送德國人回到黃浦路德國領事館,之後他便疲憊的讓馬車把自己送到了離領事館不遠的禮查飯店。這家全租界最早的西洋飯店宴會廳今天已經被教育會包了下來,七點的募捐酒會結束之後就是慶祝舞會,他要先衝個熱水澡,然後再換上之前定做的西洋禮服,最好再背詠一遍酒會上的演講辭。雖然楊銳一直再給教育會輸血,但是隨着軍隊規模越來越大,實業投資越來越多,他越來越不敢把教育會的資金來源全部壓在復興會身上。革命是重要的,教育也是重要的,他希望能通過今天晚上的募捐酒會另外打開一條路子。不要說能讓教育會自負盈虧,最好是能讓同濟大學堂除了建造成本之外。日常運作能自負盈虧。
下了馬車的蔡元培給過小費,在門童拉開飯店的大門,進到大堂之後,他忽然又一陣眩暈。雖然天還未完全黑,飯店大堂的房頂上吊着的西洋電燈都已經開了。明亮的光芒照在大理石地板上,纖毫必見,這耀眼的燈光把他給刺的眼暈了。
匆匆的回到房間,妻子已經在裡面等着了,她幫着他幫把外套給脫了下來,然後掛在門後面的衣架上。看到妻子略顯莊重的臉,蔡元培問道:“怎麼了,那邊出事情了嗎?”
“沒有。”黃仲玉輕輕的道。
“不是吧。”蔡元培拉着妻子拿着禮帽的手。“今天怎麼了?”
“真的沒有什麼。你今天累壞了吧。快去洗澡吧,待會還有酒會呢。”黃仲玉微微用力,掙脫了他的手,然後轉身向浴室,“我也要去嗎?可是我不會跳舞阿。”
“不一定要跳舞,要是要人請你跳舞,你就按照我教你的那句話說一遍就好了。”蔡元培邊脫着衣服邊說,見妻子沒事。蔡元培的心思又放在待會的募捐酒會上了。
“可是我分不清楚他們是西洋哪國人,是用德國的還是英國的。”
“這個……我也不知道。先用德國的吧,今天德國會更……”蔡元培邊說邊進浴室。但是他還沒有進去就被妻子從身後抱住了,他問道:“怎麼了?今天,出什麼事情了?”
“我……我今天陪蔚丹的妹妹去看了他……他……”說到這她便說不下去了。爲了怕鄒容妹妹害怕,她今天下去陪着她一起去四明公所的,打開棺蓋便被鄒容的遺體嚇了一跳。因爲棺內外都放置了冰塊,遺體並未腐爛。但是讓她嚇一跳的是鄒容的眼睛,不知道怎麼的是打開的,目光雖然呆滯,可裡面憤含的不甘和怨恨卻刺痛了她。只不過這也許是個眼花了,再看就不是這樣了。
“原來這樣啊,”蔡元培轉了過來,抱着妻子又問道:“蔚丹的妹妹嚇着了嗎?”見妻子不說話,他又微笑道:“哦,原來人家小姑娘都被嚇到,你倒是嚇壞了。哎……”
蔡元培還沒有說完,黃仲玉便道:“我…不是嚇壞了。我是擔心你,孑民,革命真的這麼重要嗎?我們,我們過以前的日子不好嘛?”
“不行!”蔡元培搖着頭道:“中國不革命已經不行了,我們這些人生逢其時,不激流勇上那麼就是到死也不安心。”他說的沉重,怕妻子不聽自己的,又想說什麼,張着口又止住了。他其實很想告訴她,復興會的人都已經決心赴死了:小徐日日夜夜和炸藥檔案睡在一起,只要有人敲門暗號不對,炸藥就會被激發;竟成在關外軍營之中,已經死裡逃生了一次,其他時候也是危險無比;而遠在歐戰的憲鬯,因爲學習之餘還要督促德國的各項事務,已經累的吐血,現在已經進了醫院……其他還有陳錫民、王世徵、吳寶地更多更多已經爲了革命撒盡熱血的人。而他現在,住在最高檔的西洋酒店裡,吃的喝的用的都是其他人一輩子都未見的,自己還有什麼理由不革命要退縮呢?
似乎感覺到了丈夫的決心,黃仲玉從他的懷裡出來,然後道:“快去洗澡吧。一會就酒會就要開始了,你不是說要收到一百萬嗎?”
蔡元培見妻子好了又聽她這樣說,便道:“你沒事就好,我不會出事的。你就放心吧。”
晚上七點開始的募捐酒會辦的很成功,當葛爾士男爵讀出本次捐贈數額爲八十二萬四千八百馬克並二十萬五千五百九十兩白銀的時候,全場一片歡騰。大家都爲這次能募捐到這麼錢而感到吃驚,但是蔡元培卻知道,減去德國政府的五十萬馬克和天字號企業十萬兩的捐款,其他的摺合成銀元還不到三十萬塊,這些錢夠學校用多久呢?
蔡元培正在算錢的時候,旁邊便有人找了過來,“蔡老爺,蔡老爺,犬子可就要託付給您了,只要他能學好……”來人喊蔡元培老爺,還是把他當翰林院編修而不是中國教育會的會長。不過一會之後客氣的聲音一變,訓斥道:“見了先生還不行禮。你這個……”
來人是禪臣洋行的買辦鄭渭剛,他自從進了禪臣洋行之後就想着自己的兒子裡挑一個有出息的派去德國留學,學成之後便像匯豐銀行買辦席正甫一樣,買辦之職父死子繼,只是德國畢竟太遠。家裡老太太不放心便沒去,去年聽說教育會將辦一所德國正規大學堂,便把兒子送來了。
“哦。鄭老爺不要客氣。貴公子品學兼優,日後一定是人中之龍啊。”蔡元培剛纔聽到他捐了一萬兩,已經不算少的了,對着金主說話不得不客氣的很。
鄭渭剛開懷大笑,五個兒子他最喜歡這個了,現在被蔡翰林說成品學兼優。怎麼能不高興。高興之餘又再客套幾句,見旁邊還有上來搭話便告罪走開了。
“孑民。你今天那番話說的好啊,不管西洋還是中國,大家多一點體諒,多喝茶多交流,也就不要打來打去了。”上來的是虞輝祖,剛纔就是他代表天字號捐了十萬兩。
“含章兄,這次還要多謝你了。”蔡元培說道。他知道這十萬兩不單是天廚、天通、天寶、天燃這幾家公司出的,裡面還有虞輝祖自己的錢。
“謝什麼啊,你這是辦正事。”虞輝祖謙虛道,“竟成常說,知識就是力量,以前不懂,現在我可是越來越覺得這句話有道理。你說洋人比我們厲害的地方不就是這知識麼,現在辦個大學堂。把他們會的都學過來,那我們以後就不要怕他們了。”
虞輝祖的說法對也不對,蔡元培不好去說金主的不對,只是說道,“含章兄,似乎陸行那邊越辦越大啊,哎,纔多少年,想不到那片荒地現在變得這樣了。”
“呵呵,那邊是在擴大。”虞輝祖高興的道,“去年的燒鹼就不夠用了,今年不得不再次擴大,唉。這洋胰子可真是好賣啊。”
“你賣這麼便宜當然好賣了。現在祥茂洋行老闆伯基兒都恨死你天寶公司了。”來者是火柴大王兼荷蘭銀行買辦虞洽卿,他現在越來越後悔只投入在火柴上面,沒有在肥皂上面投入的更多一些,可是這也不能怪他啊,當初徐華封那個破不垃圾的小肥皂廠,誰會想到變成今天這樣的巨無霸。特別是實驗室那幫人想出來的法子,在豬油裡摻了氫化豆油,那成本就直線下降,加上燒鹼也是自產的,這樣低的成本逼得祥茂肥皂的英國人哇哇叫。但畢竟這個時代是沒有不正當競爭法的,陸行那邊又在租界外並且有帶槍護廠隊,他想使壞也沒處使,只能看着市場份額一點點的下來。
“嘿。阿德,這天寶公司你就沒份啊,怎麼幫着人家說話?”虞輝祖道。肥皂是一種高利潤的商品,在天寶出現之前,滬上最出名的就是美查肥皂和祥茂肥皂。美查肥皂剛被天寶公司給買下來,現在能和天寶打對手的也就只有祥茂了,其實祥茂洋行只是一個貿易商,肥皂都是在英國國內生產,海運到上海銷售的,這家洋行1892年成立,在租界關係很深厚,虞輝祖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對付。
“呵呵。”看着虞輝祖現在的口氣這麼大,虞洽卿直覺的很好笑,前年辦味精廠的時候他可是錢多的直怕。“含章兄,這祥茂洋行可是滬上五大洋行哦,我們肥皂現在價格這個低,遲早要出事的。祥茂那個廣佬買辦陳炳謙找了我一次,希望能和咱們和解,大家訂個價錢,不要兩敗俱傷啊。”
“什麼兩敗俱傷啊。我現在還嫌價格定的高了呢。”虞輝祖知道自己的工廠在租界外,洋人拿自己沒什麼辦法,而且肥皂公司入了不少大人物的股份,所以腰桿子硬的很。他對祥茂肥皂本沒有什麼意見,只是庚子年的時候,徐華封被祥茂洋行給告了,英國人說徐華封的廣藝肥皂廠的商標“祥荗”是冒他們“祥茂”的牌子,徐華封當時在會審公廨力辯“茂”和“荗”之不同,後面徐華封算是背景深厚,在華人廨員的力保下沒有判罰,不過被迫答應改牌。虞輝祖是知道這擋子事情的,所以對祥茂洋行沒有什麼好感,更對他們那個什麼廣東買辦也沒用好感。
“含章兄,和氣生財,和氣生財嘛。前年和卜內門不也是這樣協商的嗎。”天寶公司的情況虞洽卿瞭解,但是祥茂的情況他更清楚,真要是弄不好,陸行那邊可是要出事的。
“阿德啊,我就是生氣這樣的和解、協議。洋人佔優欺負我們的時候,可有什麼和解,可輪到我們佔上風的時候,他們就來什麼和解,這算什麼事啊。反正我看祥茂就是不怎麼順眼,我就不信他還能把陸行用炮轟了不成。”虞輝祖今天不知道了,火氣比較大,不過說出來的話讓旁邊聽着的蔡元培心中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