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有人請吃飯,而且還是新新樓,這可是全滬上灘頂尖的酒樓,平日裡都是車水馬龍的,連洋人都常常去吃,兩人頓時沒有了恩怨,吃飯的時候虞輝祖見楊銳對旁桌的陪酒的清官人似乎毫無所動,看也不看,只是專心吃菜,不解的問道:“竟成啊,爲兄有一句話不知道該問不該問。”
楊銳正專心對付一條魚,不以爲意的回到道:“問啊,含章兄,這有什麼不好問的。”
虞輝祖見楊銳心不在焉,也不介意,說道:“我看你啊就是越看是看不懂啊,根本不知道你求什麼。說是過日子嗎,你這過的日子太清苦了,不是寫書就是上課,沒有個家室不說,也不抽大煙,花酒也不去喝;說是爲名吧,這味精這麼好薄名的東西,你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給我了,弄得我拿着那七品的頂戴不知道做什麼好,明明是你弄出來的東西,我得這名心不安啊;再說這利,前次那半成的技術股不說,我看你寫書掙的錢也不少,完全可以自己開工廠,爲什麼還要讓我們、徐先生入股呢,你算算到了年末這半成一千塊的股得翻多少倍啊。哎,我見人也不少了,沒講過你這樣的。”
楊銳聽了這話也不立馬回道,只是把酒斟滿,端起對他們兩個說:“這半年以來,就數今天最高興,感情深,一口悶,現在咱們幹一個。”說罷一口把酒喝光。虞輝祖和鍾觀光也把酒乾了,楊銳打了嗝說道:“含章兄,這就是你還沒看透的關係,這新新樓吃飯是吃飯,在弄堂小店鋪裡吃飯也是吃飯,有什麼差別?不都是飽嗎,要是隻有我來新新樓吃飯,我還不想來呢,來這裡一要換衣服,二要慎言行,都真搞不懂是衣服吃飯還是我們吃飯。”
楊銳說道着,鍾觀光深有同感,大叫一聲說的好,又和楊銳幹了一杯。楊銳喝完繼續說:“大煙那是害人的,這怎麼能抽,喝花酒也沒有意思,說的好聽是她在陪你,你在玩她,可反過來看按照牛頓力學定律,這何嘗不是你在陪人家,她在玩你,要知道大家花的時間是一樣的,只不過男人玩過了覺得過癮所以高興,女人玩過了不但爽還拿到了錢,算起來還是她更划算。與其花這些時間,我還不如睡一覺或者看本書。”
鍾觀光是個實驗狂,補充說道:“還不如在實驗室呆會做個什麼實驗。竟成兄說的好,再乾一杯。”說完又把酒喝乾了。
楊銳只有奉陪,喝乾之後帶着酒意繼續說:“至於這名,這次是爲了買賣需要,所以把你推上去,你不要多想,至於利,天下錢那麼多,賺的完嗎,我和憲鬯做實驗的時候,只想把味精給弄出來,做出來之後就感覺自己又多知道些東西了,這就像窮苦人家口袋裡又多了塊洋錢,每每想起,這感覺啊,如沐甘霖啊。”
這次又是鍾觀光紅着臉拿着杯子喊道:“說的好,竟成兄,把我心裡想的都說透徹了。來,乾一杯。”說完又是一仰頭,喝乾了。
晚上回去的時候,鍾觀光是虞輝祖找人擡回去的,楊銳喝得沒他多,還能走,則是他找了黃包車直接拉回如意裡的,回到房間,楊銳倒在牀上閉着眼睛念着:“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唯吾得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
樓下黃太太被楊銳嘣嘣的上樓聲驚醒了,出來外面樓梯看看,聽見楊銳在上面唸詩就回去了,進門之後黃先生問道:“啥麼子啊?”
“發要緊,楊先生喝醉了,好像是在念詩。”黃太太回答道。
“伊到日子過的好,一個月洋錢不少,每日還悠閒悠閒的。濃房子幫伊借好了哇?”黃先生想到自己一屁股債,似乎見不得別人悠閒,或者是自我解嘲。
黃太太勸慰道:“伊沒有家室,當然悠閒了,有家室了看伊怎麼悠閒。房子借好了,幫工也幫伊找了,明天就跟伊說去。睏覺了哦。”說罷靠着黃先生肩頭不再說話了。
第二天是週六,楊銳上完課回如意裡,本來是不想回的,可是蔡元培強烈要求楊銳明天還要去張園上臺講演,並且要求內容務必要揭滿清之短,帶着這樣的政治任務,他只好回房間冥想了,順着後馬路走到進弄堂的拐彎時,那條麻花正搖頭晃尾的跑了過來,圍着人轉了兩轉就開始蹭了,這狗養了好幾個月完全看不出之前落魄樣子,毛色發亮,個頭似乎又長大了一些,快有膝蓋高了,楊銳摸摸它的後頸,起身正準備帶它回去,卻聽前面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在喊:“巴頓,巴頓……”聲音脆生生的,猶如叮叮噹噹的風鈴。
楊銳看過去,只見前面十幾米的一輛四輪馬車,車廂的門裡探出來一個白色裙裝女孩,帶着一頂西式的花邊禮帽,她正對這邊喊道,爲了引起注意,最後還使勁拍掌,楊銳一時沒明白他的意圖,好像自己身後也沒有人啊,正想回頭去看的時候,麻花卻“汪汪”的跑了過去,撲在那女孩的裙裝上,引得一陣驚呼聲和脆脆的笑,楊銳沒有上前,只遠遠的看着那女孩提起裙子走下車,正和麻花親暱,看了一會覺得無聊,正準備靠邊準備點支菸以打發尷尬,那女孩卻把麻花趕上馬車了,接着自己也上了車,楊銳真要說話,對方卻把話傳過來了:“系你養??投侔。釷菅劍?閶??劍?摺!?p>
楊銳一時光顧着聽聲音了,沒聽明白說的什麼話,等回過神來明白這話的意思,那馬車已經啓動走遠了,間歇着聽到狗叫聲和笑聲,楊銳一手把沒點的煙扔了,愣了一會發現自己真傻了,被那女孩給震住了,這狗明明是我撿的啊,租界每個季度五角錢的狗捐也是我掏的,上面的狗牌的主人和地址都是我的,她怎麼可以這樣青天白日就把狗給領走了,這不是明搶嗎,旋而又覺得那隻死狗忘恩負義,就這麼跟人跑了,楊銳有點氣急敗壞,狗就這樣被人搶了,真是沒有面子。
街道上已經看不見馬車了,他卻在努力的回想那個女孩的模樣——白色的西式連衣裙裝,一頂粉色的寬邊帶花草帽下只露出一個白白的小臉,眼睛被帽子擋住沒有看到,但是脆脆的聲音猶如在耳繚繞,楊銳甩了甩頭,藉以擺脫這個聲音,轉身進了弄堂,回去想明天的講演去了。
週日下午的張園安愷第坐滿了人,站在講臺上楊銳感覺今天來的人要比上次多,大廳裡擠滿了人,因爲來的晚,他之前的演講弄得會場已經很火熱了,所以下面人聲鼎沸,他站在上面不一會下面的的聲音就開始小了下來——臺下的人有不少上次來過的,他們知道這個先生不是像之前那樣光會喊口號的先生,他只是說書一般講一些事實,聽時引人入勝,聽後又催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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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下面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注視過來,楊銳用目光掃視下面,他其實是想找一個人——本來他是早來的,但是在路上又碰到那個搶自己狗的女孩,還是昨日的那輛馬車就停在張園裡面,楊銳路過的時候她剛好下車,她正拿着一份蘇報在看,於是兩個人就面對面了,那件西式的白色裙裝讓他認出了這就是昨天那個女孩,這次她沒有戴那頂粉色寬邊草帽,黑色柔順的發把臉映襯的更爲雪白,眼睛是月牙狀的,眸子不是言情小說常說的晶晶發亮,而是暗深如水,像是要把光都吸進去一樣,見到楊銳盯着看,眼波流轉下說不出的狡黠可愛,只聽她脆聲說道:“睇乜睇啊,你把我??費?釷藎?慊購苡械覽磉恪?p>
楊銳一聽她的聲音就有被麻醉的感覺,她的粵語大概的意思是聽懂了,想到自己從開始就很窩囊,定了定心神說道:“姑娘,那隻狗應該是我的吧,你把它帶到那裡去了?”
“那隻狗怎麼會是你的,明明是我的老師從英國帶過來送給我的,英國的牧羊犬,你不知道麼?”女孩換了一種方言,這次用的京話詰問,然後眼波又是流轉:“你連是什麼狗都不知道,怎麼說狗是你的?”
楊銳只感覺那狗不是本地的家養狗,毛色白黑相間的,倒不知道是進口貨,只好硬着頭皮老實說道:“那狗我在街上撿的,可現在已經在租界登記了,狗捐也是我交的,狗牌上也是我的名字,這怎麼能說明不是我的。”越到後面越覺得理直氣壯。
“你在街上撿的,哼,那我也是街上撿回來的,”女孩堵着氣,“你把它養的那麼瘦,還好意思說是你的。哼!狗牌我已經扔了,你以後不要交狗捐啦。”女孩說完就徑直走了,後面一個女僕裝扮的女子跟了過去。
楊銳看着他走遠,上去理論又感覺自己未必有道理,加上本來就來的晚,講演正在進行就只好先進城堡去安愷第了,前面吳敬恆講演的時候,楊銳卻見那女孩兩個人也進了安愷第,只是不好回頭望她坐在那裡。
楊銳在近千號人都大廳裡沒有找到那一縷白色,轉而把心思放在講演上:“諸君,上次我在這裡講了爲什麼七百年的時間原來落後的西方就超過了我們,我給出的答案是因爲美洲的金銀流入歐洲,從而造成價格革命和財富重組,再到階級興衰和制度創新,最後到金融創新和經濟增長,這樣的答案看上去很對,但是其實還有一個問題,因爲有一個反例,有一個國家沒有經過這個過程,沒有花七百年的時間,在短短五十年就強盛了,這個國家就是日本,那爲什麼日本就能變強呢?今天,這就是我講演的主題。”
楊銳這次的內容和上次是有承接的,拜變態嚴格的社會學老師所賜,他對日本明治維新成功的原因記得非常清楚,這次就以此爲主幹做爲演講主題。楊銳正在上面的時候,白衣裙一眼就看到了,對於這個高大卻明顯有些呆傻的短髮年輕人,她還是有印象的,畢竟兩次把他說的啞口無言,從容的把狗搶回來還是讓她很有成就感的,只是見到楊銳上臺——楊銳這個名字是從狗牌上看到的,現在終於把名和人對等起來了,她想不到這個人居然還是位先生,因爲出身洋行買辦家庭的關係,她的老師都是父親請來的西洋老師,這些教育的結果讓她對國內的先生已經沒有任何崇敬感了——她很想知道這個自己的口下敗將能說出什麼東西來。
楊銳在臺上不知道有人想看自己出醜,只是按照自己的思路說下去,“兩百多年前,也是就是1633年,日本還是幕府時代的時候,爲了防止基督教傳入從而頒佈鎖國令,從此一直到五十多年前,美國.軍艦的強行叩關方纔被迫打開關門,在此以後,日本開始以天皇的名義邀請各地大名、藩士、學者甚至是平民議事,開始準備變法,並在1869年頒佈改革措施,這是很了不起的壯舉,因爲按照當時的情況來說,不變法是等死,變法則是找死,能在死中求生是需要大智慧、大勇氣的,這場變法一直持續到現在,這其中花了四十多年。
在這裡我要說的第一點就是,日本的強大的社會結構和歐美是不一樣的,雖然也是說君主立憲,但是這個君主立憲和英國的君主立憲有本質的區別,通俗的說,這是掛着立憲的羊頭,賣專制的狗肉。現在的日本政府其實是一個集權政府,而不是歐美那樣的民主政府。瞭解這一點很重要。而日本爲什麼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形成以個強大的專制政府呢,我總結下來有三點,一是地理環境所造成的月亮文化,二是幕府和天皇間的獨特的政治結構,三是長子繼承製所被動培養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