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在天氣逐漸轉涼的時節,南北兩面的大事都有了結果。正如謝纘泰判斷的那樣,有第三國際參與的罷工流血出人命是必定的。罷工的第二日就因罷工隊伍與警察衝突發生命案——誰也說不清楚誰先開的槍——英國駐華大使解釋是因爲遊行隊伍中有人先對警察開槍,警察纔開槍還擊;而國內不少報紙頭版則以大黑字標明這是帝國主義欺壓華人、草菅人命的罪證。
到底是怎麼回事紫禁城內諸人極爲清楚,但出了人命總是要出些聲音的,所以謝纘泰在新聞發佈會上對港英當局進行譴責,不過譴責完港英當局,他又對罷工方的行爲和組織表示不滿。用他的語言就是這是一次‘境外*勢力’組織的罷工,其政治目的和罷工手段正在被大中華政府調查。
謝纘泰後來的表態當即遭到新聞發佈會上某些記者的反駁,反對最激烈的是京報記者周飄萍,他直斥謝纘泰不愛國,不爲華人張聲卻爲英帝辯白,應該馬上辭職謝罪。
復興會元老絕不是浪得虛名之輩,謝纘泰加入復興會之前就在香港辦報,他並不是那種脫了稿子就不會說話的草包。聽完周飄萍的指責,他當即拿出國安局張承樾提供的證據——一份衆多工人畫押領款的花名冊和若干工人領錢的照片,對衆展覽後開始質問是誰給罷工工人提供的日薪?是誰開辦了工人夜校和工人文化講習所?是所謂的世界工人階級所爲,還是某個唯恐天下不亂的陰謀集團?
謝纘泰如此質問周飄萍,他自然無言以對。謝纘泰又趁勢聲明,在港華人採取合法且平和的方式爭取自己的權益政府一定支持,但因爲某些陰謀家的支持和慫恿採取流血手段,這便是一種綁架全體國民之自私行爲——政府如果不支持。就說政府不愛國民、不爲國民做主,是賣國政府;政府如果支持,那罷工背後的組織者就更會提出不切合實際的復工要求。最終將事情越撓越大,其結果、其目的就是要中英兩國交惡、甚至交戰。
他最後做了一個結論:就是政府絕對不支持有‘境外*勢力’介入的中外衝突。同時,政府將繼續收集證據,以拆穿‘境外*勢力’的陰謀。如果其中有華民違法,那麼民部將會發出通緝令,逮捕這些圖謀不軌的人員。
謝纘泰在新聞發佈會上所提供的證據和發言顯而易見的扭轉了國內輿論,但這對香港的罷工卻毫無影響。罷工的工人本就大多不識字,而且他們已經被‘組織’起來,即便有老實的工人不想罷工。拿着棍棒的工人糾察隊也會‘教育’他們,讓他們知道無產階級的力量。謝纘泰的發言很自然的被杜雯等人斷章取義解釋爲賣國從而被工人仇視。而港英當局的無能,使得這場罷工一直持續了五十八天才最終結束。
當然,對北京政府立場心領神會、且受到其他航運公司支持的港英當局並未答應罷工者的任何要求,他們因爲五國(中日法美朝)的支持,加派了在港警力,開始逮捕幕後的組織者和鼓動者。罷工結束後,在謝纘泰的倡議下,中日英法美荷朝泰八國代表齊聚北京,針對境外勢力組織操縱的香港罷工。商討今後類似事件的解決框架和辦法,經過各方的努力,各國代表達成共識。形成一系列處理條文。
香港罷工本是布爾什維克在波蘭失敗後開闢東方戰線的開始,只是沒想到事情不但沒取得效果,反而使得西太平諸國對第三國際的顛覆活動緊密合作。這不得不說是第三國際主席季諾維耶夫的失敗,而這個失敗又被托洛茨基抓住——他此時正被季諾耶維奇、斯大林、布哈林等人攻擊——托洛茨基完全反對罷工這種小兒科式的顛覆活動,認爲只有真刀真槍的進攻才能打敗日漸虛弱的資產階級政府。
只是偉大的李寧同志此時還未去見麥克思,托洛茨基再怎麼希望世界革命也不會得到李寧同志的認同,俄國此時真正要的是休養生息,沒有工業、不實現電氣化,不要說世界革命。就是保衛布爾什維克的堡壘紅色俄國也是一件極爲艱難的事情。
罷工的事件到此告一段落,而京師大理寺對蔡元培的公審則是一波三折。最開始時蔡元培堅決宣稱自己是爲了奪權,以取代現任總理施行獨裁統治。他刻意將自己能如此作爲的最終原因歸罪於復興會的*和不民主。因此他的言亂當即引起無數嘴炮、西化分子對復興會體制的謾罵和指責,彷彿殺人的不是蔡元培而是復興會。
在嘴炮們的詛罵和譴責中,公訴人提交的證據逐漸拆穿了蔡元培的謊言。面對公訴人‘爲何不與齊清源貪污集團聯手政變’這個問題,蔡元培支支吾吾,辯稱他當時難以相信齊清源是真的扣押了楊銳;但其秘書徐寶璜的證詞則徹底將局勢反轉——身爲兄弟會成員的他難以對法官撒謊,當檢控方挑起其對大清洗的愧疚和負罪後,真實之言就不斷的從他嘴裡冒出來,他第一個證明蔡元培是爲了實現民主共和才大舉殺人。
除了徐寶璜,還有更多的證據證明蔡元培之政變基本可以解釋爲一個理想主義者的藝術秀。雖然血腥殘忍,但其本意卻是要民衆認識到獨裁*政體的危害,而認識的最好辦法就是製造一場大屠殺。
當然,再多的證據在嘴炮和西化分子們看來也是執政者僞造的,素來獨立的司法系統也被他們頻頻懷疑與復興會勾結。但在八月最後一次庭辯中,爲了使父親減輕罪責,蔡無忌提交的兩封蔡元培親筆信結束了這一切:蔡元培在最後一封(交待蔡無忌在其死後才交給妻子的那封)信中,蔡元培安慰妻子之餘,坦言自己所作所爲都是爲了他深愛的國家實現民主共和。
信是未拆封的,當庭宣讀的效果無異於十二級地震。嘴炮黨和西化分子們當即震的裡外皆酥,他們一個個狼狽而退,躲到了不知名的地方。翌日。帝國日報就以‘民主就要殺全家’爲頭版標題全文刊登了這份信;同時文章再一次鼓吹帝制的優越性,認定能給百姓帶來幸福和安定的只能是皇上萬歲爺。‘民主共和’除了殺人只能是殺人。‘民主就要殺全家’的標題和文章雖然惹眼,但比文章更重大的新聞是蔡元培當夜於獄中自盡,享年五十五歲。
蔡元培的死雖然意外,可卻諸人的預料之中。即便稽疑院同意將其赦免,他也無法繼續活下去,他之所以還能站着受審,就要希望自己能完成臨門一腳,不過。千算萬算卻最終失敗於自己當初的疏漏,既然無法成功,那便投身從仁,是以當夜他就極爲決然的走了。
威廉.雷奧、虞輝祖、蔡元培,開國八大國公已去其三,還有一個卻還在病中、命懸一線,真要這個國公也去了,那舉國可真要昏亂。得知蔡元培自盡的當日,京中民衆自發前往寺廟爲總理祈福;次日,從‘民主共和殺全家’中猛然醒悟過來的國民也自發爲總理祈福。
國內海外的香火一時大盛。可楊銳的病還是老樣子,不見好轉也不見惡化,待九月天漸漸轉寒。他才終於慢慢好起來。此時女兒早就出生,楊無名傷也痊癒——只是留下了永久的殘疾,而罷工、蔡元培早就遠遠的去了,對他而言,這似乎是一個新世界。
第三屆內閣中,章太炎雖就任副總理,禮部尚書依然由他兼任,可五.一五大清洗後,實際負責禮部事務的鄧實、黃節、王小霖等人因國粹黨嫌疑被殺的一乾二淨。宣揚國粹之人只殘留於各所大學堂中。章太炎對此欲哭無淚,重組時他本想讓得意弟子黃侃就任禮部尚書一職。可黃侃本就怕兵,經歷那極其恐怖的一夜後。此人更是對官府、官兵避之不及。
他不就任,尋來尋去的章太炎最後找到了王國維,。此時的王國維在鼎革就開始享受的特殊津貼滋潤下學術成就甚多,哪裡會想去做什麼禮部尚書,他做研究都還來不及,可畢竟他之前因爲宗社黨復辟一案求過章太炎,是以好說歹說,在章太炎吞蒼蠅一般同意他身着滿清官服就任後,王國維最終同意去禮部就職。
想當年廷尉大人沈家本也才穿麻衣就任,到伍廷芳這一任,廷尉府大小官員雖然不着麻衣,衣服的樣式換成了中式法袍,雖不和前明官服完全相同,卻也是類似的。可如今偏偏跑出個身着滿清官服、胸掛朝珠、日日出入紫禁城的滿臣尚書,着實讓京裡京外非議了一番。
雖是非議,可這終究是老一派的氣節,不論什麼主帝客帝,大家心中只有君臣,沒有主客。王國維認爲身着中華官服就是貳臣,又素來一身白衣、腦留大辮,所以非身着滿清官服不能證其清白,現在這種行爲,被他認爲是滿清官員被大中華政府聘請,該官員效忠的依舊是前清光緒帝。此種書呆子的行爲雖然幼稚,可無人去笑,更無甚可笑,這總比那些削尖了腦袋痛罵前朝光緒以迎合當下的文人嘴炮好許多。
一瘸一拐的楊無名讀完大公報關於新任禮部滿臣尚書王國維的評論後,臉色蒼白的楊銳倒也忽然笑了。若是換一個其他什麼人,他一定會這是在沽名釣譽,可王國維不同,除了愚忠之外他實在想不出其他的解釋來。這個在北伐將完未完時自沉、更在很早就預言‘以共和始者,必以共產終’的書呆子,他忽然想見一見。
“無名,你去幫我把靜安先生請到府上來,就說…就說賞一賞府裡的花園吧。”想到哪一句著名的斷言,楊銳很想看看王國維的腦子裡關於治國還有什麼高見,但又不好明說是爲了這個而請,只得以賞花園爲藉口相邀。他說罷忽然想起兒子如今行動不便,又黯然改口:“你還是讓無用去請吧。”
“父親,我能去!”楊無名如今是個殘廢,但越是殘廢自尊心就越是強烈,他不信有自己做不了的事情。楊銳一說弟弟,他就倔強的站了起來。
對他反應楊銳不好反對。他也不能起牀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只好點頭道:“嗯!你去。”
父親的誇獎此時對楊無名異常重要,楊銳這邊點頭。他便‘飛快’的出了門,只帶其門簾亂飛。程莐正抱着小女兒過來,看到這場景對楊銳又是一陣埋怨。
楊銳出言相請,王國維是拒絕不了的。從復興軍入城始,他就在楊銳的特別照顧之內,起初他還不知道,待到後面日子久了,特別是入科學院那一回,是誰在背後護着不光是他自己。便是同僚也一清二楚。
這一日身着滿清官服的王國維剛回府,妻子就拉他入屋把總理相請賞園的事情說了。女人雖然知道總理素來照顧丈夫,可依舊不安的問道:“靜安,總理找你何事啊?你明日去換一身衣服吧……,還有髮辮也……”
“不礙事!”王國維淡淡說了一句。他雖是書呆子,可卻心思卻如探照燈一般——對於照射到的東西,總能在別人無法發現問題的地方找出問題,當然,光柱之外的世界對其而言就是一團漆黑了。總理病未痊癒就請自己去賞花園,爲的是什麼他大概能猜到一二。與所談論的東西相比。朝服、髮辮什麼的,真真是次要的。
總理相請之事,王國維只是略略的沉吟就當作沒事了。當夜他照舊在書房玩玩紙牌,待十點在妻子幫忙梳理完髮辮後便上牀睡覺了。翌日下午,簡要處理完公事的他便直接朝鎮國公府上來了。
楊銳本以爲王國維要下班後纔來的,誰想這滿遺下午居然曠班,真不知道他的考勤禮部是如何處理的。他這邊還在想這個細節,程莐見有客上門,當下讓楊無名先去客廳代爲招呼,自己則服侍男人下牀穿衣。
再一次身着外套站在地上,楊銳只感覺腦子一陣天旋地轉。最後他是扶着女人的肩膀才勉強站穩,他不由嘆了一句。“真是老了。”
“老什麼老,病還未全好呢。”女人被他拉得東倒西歪。不由掩嘴嬉笑。
楊銳倒未在意女人的笑聲,只問道:“他是穿滿清官服來的?”
之前是程莐出去招呼的,她見楊銳問便道:“是,還拖了條花白辮子。我看是他挺老實的一個人,你可不要嚇着人家。”
“我嚇着他?”楊銳無奈的搖頭,他本以爲王國維會給個面子回家換身平常衣服、再把那該死噁心的辮子盤上、然後再來,不想他就這麼直挺挺的來了。他看着幫自己的束腰帶的女人反諷道:“我哪裡要嚇他,他這是要來嚇我。”
客廳裡楊無名正在給王國維敬菸上茶,煙還沒有燒到一半,楊銳便出來了。那身着滿清官袍的王國維在他看來不但暗淡,還奇醜無比。好歹遠來是客,楊銳在他站起行禮的時候虛拱了拱手,雙方這就算客套完了。
並未打什麼機鋒,楊銳直言道:“靜安先生,借李中堂的一句話便是,當今爲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既是三千年之大變,那自然要爲黎明謀三千年之福,只是……”
楊銳說着忽然想起那差一點要了自己和兒子性命的農會,還有那所謂的基層組織,不由訕笑道,“只是以目前看,復興會基本是失敗的。這種失敗不在於華夏不能成爲一個世界強國,而在於她和歷朝歷代基本相同,無非是以會天下代替了家天下罷了。期間雖有興盛,但那樣的興盛和所謂的康乾盛世、開元盛世不會有什麼本質上的差別,且盛世之後就是衰退,若沒有中興之主,以後也就是苟延殘喘了。
這雖然是王朝的套路,在以後很很大的可能不會發生,更多的情況是整個國家碎裂幾片,最終成世界強國的附庸,如比利時荷蘭之於英、墨西哥巴拿馬之於美。我想這是每一個國人都不願意看到的。在此我想請教靜安先生,有何良策可破此局?”
雖然早就知道楊銳會問什麼,可一開口就直奔主題,王國維還是有些不習慣。雖然不習慣,可他又不能用一些推搪之語來含糊其詞。聽聞楊銳說請教二字,他趕忙道:“請教絕不敢受。只是,三千年之變局,非國維一人能堪破,靠不住的……”
王國維邊說邊想,慢慢吞吞,見他還有所顧慮,楊銳再道:“今天的說的可不是清朝明朝的事情,這只是以百年計的東西,不在我們討論範圍之內。我們只說千年以上的事情,說錯了也無關緊要。要是不習慣,就那假使現在前清還在,爲你清千年記,這國當如何治纔不至於變成墨西哥之流?”
“這……”話既然說到這個份上,扶着眼鏡的王國維不得不直言道,“這應該就是如此結局啊。”
“嗯,請細說。”楊銳聽得心中一緊,不由追問。
“若再無變化,本朝之後,局勢當如大人所言,天下解體爲世界諸國之附庸,再無緩和變化之可能。”王國維很不安,所以一直扶着眼鏡,“記得大人曾在書中說,文明之初爲野蠻部落,後爲大小城邦,再後爲王國,最後可能爲共和國,但最終的結局都是帝國。
當今西歐文明,乃蠻族覆滅羅馬帝國後之再生,是以仍然處於王國時期;東方我國早就是帝國。唯有日本,其明治時期廢藩設縣,猶如秦廢分封設郡縣,一統天下,此值文明之壯年;朝鮮則猶存宋明之氣,猶如壯年之末、暮年之初。大人遊歷中外、學究天人,便當知人有生老病死,文明亦有盛衰敗亡,又何必苦求復興?順其自然纔是……”
“不行!”楊銳斷然搖頭。他雖是抄書,但也不僅僅是抄,書中說的東西,他基本都能背詠,生怕被人指責說這書根本不是他寫的。既如此,那中華是否可以復興他當然早有答案,正是因爲有答案,他纔不願意面對那個悲涼的結果。
“靜安先生,你的孩子若是病了,你是順其自然任其轉世爲人,還是用盡心思求醫問藥,以求其痊癒?”楊銳斷然之後再打比方。“我想愛犢之情,人皆有之。我不求復興會如何如何,也不求大中華國如何如何,我只想着有些人、有些詩書禮樂、文字典籍是否能永遠流傳下去?我想這不是癡心妄想吧,先生既然對前清都永不忘懷,又怎能割捨這數千年文明呢?”
王國維本來實事求是,對於復興有一說一,現在聽楊銳以孩子做喻,他沉思後終於坦言道:“太炎總理反歷史而行之,決議分封,或許是解決之策。不過,這隻能行於關外,不可行於關內。”
“哦。”王國維對分封的認同幾個月前楊銳便知道了,但此時聽他說分封不可行於關內,便又問道:“爲何不能行於關內?”
“大人可知此次…此次京師驚變各省之不同?”王國維問道,而後又自答,“最慘烈者爲河南、山東、直隸、陝西、甘肅五省,次爲山西、四川、雲貴四省,再次爲兩湖、江蘇、安徽、江西五省,最輕者爲浙江、兩廣、福建並臺灣五省。
兩廣閩浙臺灣等地,鄉間祠堂密佈,又素來排外,對朝廷政令常陽奉陰違,其等同於部落分封之效;而河南山東陝西等地,宗族早無,縣內唯剩地主士紳,可土改之後,士紳沒落、農會橫行,故上令執行最速、藉機牟利。
無祠堂者無宗族,無宗族者無禮制,無禮制者無尊卑,無尊卑者無教化,無教化者無民德,無民德者實不能託付復興之望。又言部落之民,雖茹毛飲血、蠻橫愚昧,卻大多質樸淳厚、耿直豪爽;城邦之民,雖粗鄙無知、猶帶野蠻,卻常敬天畏地、難爲利惑;王國之民,雖漸通世故、日入奢華,卻能守信重諾、尚文重節;唯帝國之民,雖繁文縟節、仁義道德,卻卑劣苟且、陰毒狡詐。此等臣民,只能威壓、無法教化。
關外之地,多爲部落之民,行分封之策,必有所成;而關內祠堂密佈之地,亦有希望,只是多半要嚴厲管束、以廣教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