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鍾觀光和楊銳走一起,鍾觀光相處久了自然對楊銳更爲了解,就問道:“竟成,我看你是有心事。”
楊銳很多事情對他不隱瞞也就說道:“憲鬯啊,我在想我這人是不是很不善於合作。比如說剛纔,我感覺這樣讓下去遲早要被洋人欺負的,但我卻不知道怎麼勸。如果有人不聽勸告,吃了虧,我很難讓自己去幫他一把,甚至還會對他吃虧有些高興。這很不好!”
鍾觀光原來以爲大家反對他的意思是以他不高興,卻不知道他是在想自己做人的得失。於是問道:“卜內門畢竟是英國人的,竟成你真的一點也不怕和他們起衝突?”
楊銳嘴角一笑,鄙夷道:“英國人算什麼,大家說中國是老大帝國,其實英國又何嘗不是。我就覺得德國美國還有點料,其他的都不值得在乎。現在啊電力運用纔開始,這一波技術進步上我們抓住了,那就可以立於不敗之地了。”
鍾觀光沒有被楊銳的信心折服,也沒有細問電力技術是什麼東西,他考慮是其他的東西,“竟成,你明知道對的東西爲什麼不勸一勸呢?要是你勸勸,大家也未必會那樣想嗎啊?”
“真的嗎?”楊銳還是冷笑:“我們這中國啊,不但是朝廷被洋人打怕了,百姓也被打怕了,就連向來自稱最有骨氣的士人也是被打斷了骨頭,連祖宗都不要了,要全盤西化。和這些驚弓之鳥有什麼好說的,還是省省口舌吧。”說話間,不知道怎麼的,楊銳忽然想到了義和團,雖然沒有親見,但是庚子年的事情過去畢竟沒有多久,報紙、傳聞還有很多。也許唯有愚昧熱血的他們纔敢面對洋人,挺直身子並且毫無畏懼吧,其他人在洋人面前都是跪着的。楊銳如此的想到,心裡一陣悲哀!
鍾觀光沒想到楊銳想的是這個東西,他算是見過世面出過洋的人,對這些讀書人骨子裡想什麼還是很清楚的。如果說在甲午之前士人們還保持着天朝上國的優越感的話,那麼庚子事變之後,天朝上國就只是在嘴巴里說說的詞語了,除了那些頑固和憤青,士人們從靈魂到骨髓都對洋人開始懼怕,甚至有些人已經從之前的鄙視變化到現在的崇拜了,希望中國也成爲洋人那樣的國。世面上的文明帽、文明棍開始流行了,甚至文明戲也開始被他們所青睞,彷彿這樣的打扮和作爲能讓自己也從一個野蠻人變成文明人了。對於這些,鍾觀光是沒有辦法的,他的學識讓他對此無能爲力,於是他索性避開這個讓人惆悵的事情問道:“如果按照含章這樣做,那洋人會有什麼反應?”
“如果按照含章這樣軟綿綿的迴應,洋人就會以爲他們斷了鹽酸就拿住我們的把柄,然後他們就會提要求,”楊銳心裡很是煩悶,掏了支菸出來點上,深深的吸了口吐出長長的煙霧,“他們就會提一些搞笑的要求,比如收購我們。”
“收購?”鍾觀光對這個現代經濟詞彙雖然不熟悉,但是是從字面上還是知道這個詞的意思的。“你是說,洋人會買我們的廠?”
“是的。買下我們。”楊銳想着後世的那些併購,他可不想自己苦心建成的工廠還沒開始生產就被別人收購了。“他們如果認爲拿住了我們的把柄,就會出一個很低的價錢,低的讓我們血本無歸。再後來發現其實沒有拿住我們的把柄就會惱羞成怒了,至於那時候會幹什麼,我就不知道了。對了,憲鬯,工廠裡要建巡邏隊了,你之前的那個護廠隊人數太少了,再增加個幾十個人,還有就是去洋行給他們買槍,那種一打就十幾顆子彈的霰彈槍,現在學社裡不是有幾個南京陸軍學堂的嗎,你私下找幾個到廠裡去練練那些人。”
陸行因爲一直在搞建設,工地上都是建材,於是這附近的人都對這裡惦記上了,之前只是少些洋釘毛竹之類,到後面連洋灰都開始一桶桶的不見了,鍾觀光只好從閘北收了三十個家世清白的壯漢成立護廠隊,天天帶着長矛什麼的巡邏,抓了幾個毛賊見官之後這波盜竊風才壓下去了。聽說楊銳還要增加護廠隊的人數,而且還要買洋槍,鍾觀光很是吃驚,說道“竟成,這人數先不說,洋槍好像是不能買的吧。”
“你就別這啊那的了,長槍買不了就買短槍,”楊銳老是感覺被洋人惦記着心裡不舒服、不安全,這槍怎麼樣他都要買的。“陸行那邊不是租界,再說現在那些看家護院的那個沒有擡槍土炮的。看看能不能去衙門裡申請申請,花錢疏通疏通,畢竟我們這槍只在廠裡用,又不帶到外面。洋人真的那麼好對付嗎,要是收購不成,殺人放火也是很常見的事情。人家英國人怎麼能成爲世界第一強國啊,還不就是陰謀詭計耍出來的世界第一強國。要是開始我們強硬點,和他們打了官司,那不管輸贏他們都會退一退,忍一忍,現在含章回復的這麼軟,不是擺明我們好說話、好欺負麼,這結果不妙啊。”
鍾觀光還是不明白楊銳爲什麼如此的悲觀,其實他還是不明白那些所謂的西洋文明人的無恥,更不明白卜內門在化工這個行業的野心,這家1901年成立的洋行自成立來半個世紀裡幾乎壟斷了中國甚至遠東的化工原料市場,對於競爭者的打擊是不予餘力的。楊銳其實也是不太瞭解卜內門的在遠東市場的歷史細節,只知道這家洋行很牛,影響很大,打擊過華資公司——這是所有外資都常常乾的事情,但幸好他知道這時候的外資沒有良民,這時代的商業競爭要比後世野蠻多了,爲防止意外工廠的安保還是要加強爲好,這裡可沒有110可打——來到這個時代,無所不用其極。在這個時空,他最不習慣的除了沒有網絡之外,第二個就是見不到警察,特別是開槍事件之後更加想念。誰會知道,穿越者最想念的人除了家人居然是後世最不招人待見的警察。
懷疑歸懷疑,鍾觀光還是會按照楊銳的意思去做。招人是最簡單的,買槍也很容易,就是被清廷許可是很難的。在第二天和虞輝祖商量的時候,虞輝祖對組建洋槍護廠隊很是贊同的,只是他跑了衙門,塞了銀子之後還是得不到解決,最後還是某個師爺出了主意,乾脆就不要說是洋槍了,就說是獵槍得了,這些人都改籍變成獵戶好了。這辦法不錯,於是又是一番折騰,當然具體怎麼折騰楊銳是毫不知情的,但是最終的結果是工廠的八十個人變成了寶山那邊的獵戶,可以擁有獵槍。
楊銳是不知道他動動嘴皮子的事情辦的有多艱難,第二天中午的時候,他已經收到程?的信了。信上的內容和昨天小辣椒說的差不多,無非是後媽來了之後被禁足了,而後媽的態度是和她爸高度保持一致的。只不過在信的末尾叮囑六月下旬她爸來的時候她會想辦法讓她爸見見楊銳云云。先不說現在的結婚都是憑藉父母之命的,按照計劃自己在下個月應該和一幫學生在莫桑比克,難道要帶她私奔嗎。想想自己的革命,楊銳又否定了。他雖然喜歡她,但是他沒有權利去爲她做選擇,何況自己乾的是殺頭的活計,作爲一個天真的認爲世界一切都美好的富家女,決計是幹不了這個的。
這封信讓楊銳接連幾天都心不在焉,不知道怎麼回覆,到底怎麼處理和程?的關係,這是個問題,帶她一起去革命?楊銳不想。自己都是把腦袋掛在腰帶上,她一金絲雀還是縮在籠子裡吧。再說,有她在身邊自己有心思革命嗎?楊銳不知道別人,反正他是沒有這個功夫。
收到信的第二天晚上,學生們回來了,隔壁院子的二樓臥房又是擠滿了學生。和之前楊銳幾個想的不一樣,人數不但沒有減少,反而有增多。看着這些被燈火映照的通紅的年輕的臉龐,楊銳不由的想的後世抗戰的時候一句口號:“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只不過和後世相比,這個時代青年太過寶貴了。這次來的學生有四十三個,按照之前的準備,楊銳將三人分在三個房間,每個學生十分鐘左右的時間做了一次簡單的面試,以瞭解他們的思想、性格、能力、家庭背景、社會關係等等,程序是和後世的面試很類似,但是縮減和改良了,對於鍾觀光和王季同,很多東西都是程序化的,只要按文件進行就行了。這面試其實是一次簡單的政審,還有就是摸底,要想發揮組織的力量就要了解組織的每一個人和這個人背後的社會資源,特別是有些社會資源是極其重要的,這些學生的家境都是不錯的,同時在這個宗族盛行的時代,親戚姻親裡出些能人也是常有的。
面試雖然簡單,但四十多個人還是花了兩個多小時的時間,所有人都是順利過關的。這次的人員都是學生,加上人數衆多,這個過程就簡化了。而且這裡學生都是安排去莫桑比克軍校的,按照之前的設想楊銳也將一起過去,等那邊軍校運作正常了,他再回來,這一個來回應該要接近半年,有這半年的時候夠做思想教育工作了。面試做完,楊銳幾個帶着他們一起宣誓:“我志願加入中國復興會……爲民族復興奮鬥終身,隨時準備爲復興會和民族犧牲一切。”整齊低沉的宣誓聲在房間裡迴盪,小樓也好像被這聲音所震撼,話語間有些輕輕的搖晃。宣誓完畢的時候,時間已經是十一點了,馬上就是戒嚴的時間,楊銳安排大家先回學校,明天晚上再開一次會議,安排後續事宜。
出去院子弄堂裡非常的黑,屋子裡的幾個燈都拿出來了,學生們排成幾列出了弄堂,三個人送到大馬路上就和學生們道別了。見到學生們走遠,楊銳擡頭看看天,只見黑色的夜空裡只有星星,沒有見到月亮。王季同也是擡頭望了望,說道:“今日是初一,再過幾日就是端午了。竟成,你們還是端午之後再走吧。”
楊銳倒是沒有什麼節日概念,但是知道這個時代的人還是很注重這些節日的。說道:“就是想走也買不到票啊,這船票是十幾天一班的,下一班要十天之後。”之前送雷奧回莫桑比克的時候楊銳已經把船票的事情打聽清楚了,因爲這船不走蘇伊士運河,而是走非洲好望角,所以班次更少。當然他們要是趕時間也是可以隨便上船,但還是要到非洲轉船。
按照之前和雷奧的約定,楊銳在上船的時候只要給雷奧發去電報,那麼他就會計算時間,帶着帆船到非洲東海岸的桑給巴爾等着和楊銳等會合——因爲所有人都是沒有護照,同時爲了保密,畢竟這麼多的黃種人還是很顯眼的——所以遠洋輪船隻坐到桑給巴爾,再坐雷奧的帆船不停靠洛倫索馬貴斯港口,而是直接沿着德拉瓜灣南下,順着一條叫馬普托的河流逆水而上就能到莊園了。這樣可以完全保密,就是有心人想追查也只知道這些人到了桑給巴爾,桑給巴爾是個海島,同時也是非洲東海岸的重要港口,南來北往的船隻使得人員極爲雜亂,而且此地只是英國的保護國,並不完全是殖民地,從這裡消失還是難以追查的。
楊銳想想這個行程估計應該是有一萬多公里,而且還是坐船,還是很艱險的。自己以前常常東奔西走的,但這次這麼遠還是不習慣,最擔心的是這些學生,年紀不大第一次離家就是萬里之遙,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了。送完學生,王季同是回儀器館了,鍾觀光則回陸行——王老三已經不再拉車成了工廠的專職船工,專門負責工廠的人員接送,楊銳則回了亭子間。事情太多了,面試很費精力,還是先睡一覺明天再想吧。
注:洛倫索馬貴斯其實就是現在莫桑比克的馬託普。軍校所在莊園具體位置可以認爲在現在貝拉維什塔(bala.vista)西南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