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往前行,人漸漸變少,不多久眼前便出現一座上書“清風宅”牌匾的大屋。陳牧馳擡了下眼,走到門前重重拍了幾聲,不一會兒便有小童前來開門。陳牧馳將盒子寄過去道:“這是你們託王記貨運行送來的東西。”
好奇的看了陳牧馳一眼,小童躬身向着陳牧馳行了一禮,手勢做請,一邊笑道:“還是公子親手交給我家主人吧,這東西還需要主人來確認。”
陳牧馳一怔,公子嗎?許久不曾聽人這麼喊自己了。跟在小童身後,他垂着頭並不好奇也不緊張,只是如同木偶般移動着雙腿。走了大約一刻鐘,小童在前面停下,轉頭對他道:“到了,我家主人就在裡面,公子直接進去便是。”說罷,轉身離開。
看着小童的背影消失了,陳牧馳才轉頭看着眼前雕花屋門。開門時靜靜的,沒有發出什麼過大的雜音。陳牧馳走進去看了眼屋內,佈置的精緻高雅。
聽到腳步聲,那坐在屋內着紫衣的男子未回頭,只淡淡道:“你來了。”
那聲音讓陳牧馳一驚,他將手中的盒子放到桌上,步伐一轉拉開門就朝外走。
“等等。”手腕被抓住,一張威嚴帶着幾分邪氣的臉便呈現在陳牧馳眼中。垂下眼簾,陳牧馳沉聲道,“東西送到了,你檢查下,完了我該回去了。”
“你……還好嗎?”看清陳牧馳的模樣,雅部南休心下閃過一絲沉痛,這個人真的是曾經陪他登上帝位的那個男人嗎?那個臉上總是帶着風輕雲淡笑容的男人怎會是眼前這個糟蹋,不修邊幅的人。
手撫上那雙呆滯空洞的眼神,雅部南休溫聲道:“到我身邊來吧,我不求什麼,只希望你陪在我身邊就好。”
陳牧馳看着他一言不發。雅部南休看着他無動於衷的模樣,頓時滿腔怒火不由高漲。他一把拉過木訥看着一邊的陳牧馳,對着他的脣就咬了下去。
似水般無波的眼神一閃,陳牧馳用力推開雅部南休,跟着一拳就揮了過去。這幾個月的功夫算是沒有白費,至少他的力氣長了不少。雅部南休坐在地上,以手背擦過嘴角,臉上卻沒了怒色。站起身,他笑道:“自認識你以來也不曾見過你這般摸樣。”
“你我之間已無瓜葛,我不想自己的生活被人打擾。我要回去幹活了。”陳牧馳看了看雅部南休的眼眸說完這番話便轉身向外走去。雅部南休這次倒是沒有攔他,他就一直盯着那個背崩的緊直,身體消瘦的男人一步步慢慢離開自己的視線。
陰沉着臉坐回之前落座的地方,雅部南休看着已經空無的院子不由感嘆。他本該呆在碣曦的,可是當聽到唐以青已死的消息時,他還是控制不住來到明毓。張開手掌,他看着手心紋路交錯,就似他與陳牧馳,明明有過那麼多的交叉點,卻始終沿着未知的路延伸,愈去愈遠。
哀莫大於心死,在看到那雙眼眸的時候,雅部南休便這麼想了。一個人到底怎樣愛一個人才能到這種地步?
陳牧馳回去以後又幹了不久,貨物便全被卸下了。陳牧馳弄不清雅部南休的意圖,也不想深究,幹完活便如往日回去倒頭就睡。
大約半個月的時間,一家名爲“錦繡”的布莊開張,聽說布莊是直接從碣曦進貨的,京都的人紛紛前去,看看那布料覺得的確不錯,自己買了又介紹給其他客人,如此,錦繡的名聲卻是慢慢傳開了。
錦繡的老闆娘是個姿色過人的美人,很多人去店裡不爲定製衣服採購布料,倒是爲了看那位女老闆一眼的卻是數不勝數。陳牧馳聽過錦繡,但與別人不同,對於這家店的底細他卻是更爲清楚。因爲雅部南休親自找過他說有何事便去錦繡找他。
雅部南休在明毓呆了一段時間,隔三差五的總去找陳牧馳。有時候是在他幹活的那個貨運行,有時候是在外面,有時候是在他家裡。
雅部南休每每去時都會引起一番不大不小的轟動,畢竟一個衣着華貴,身上帶着高位者風範的男人卻整天圍在一個外表糟蹋,衣衫破舊的夥計身邊打轉很讓人好奇,有人私下裡問過陳牧馳他們是什麼關係,陳牧馳要麼不言語,要麼就是一句“不認識。”這話真假大家一聽便知,曉得他不願說便也不多嘴問他。
這一日,雅部南休提着籠上好的飯菜來王記貨運行。站在門口的李大一看到他便哈哈笑道:“您是不是又來找李九啊?”說着指了指呆在角落裡獨自啃饅頭的陳牧馳。
雅部南休的目光隨着他的手指移過去,一時人頓在原地,似乎再也邁不動一步。昏暗的角落裡,零零散散的坐着幾個人,有些在打盹,有些吃飯。陳牧馳獨自坐在遠離衆人的角落,慢慢啃着手中的饅頭,似乎所有的心思都被那一塊硬邦邦的饅頭吸引。
雅部南休走到他面前,因爲被遮住光亮的緣故,陳牧馳擡眼掃向他。一看是他又低頭不做理會。
一手奪過他手中的饅頭,雅部南休拉着他起身走到一處乾淨明亮的地方將飯菜拿出來道:“我帶了飯菜來,你吃點吧。再如何討厭我,總不該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
“我在你身邊的時候很少吃那些山珍海味,而是儘量挑些平淡樸素的菜色,你知道是爲什麼嗎?”第一次聽
陳牧馳主動開口,雅部南休一愣,臉上露出一絲淺笑,“爲何?”
“我知道自己總有一日會迴歸到原來的生活,沒想到還真被我料到了。也幸而如此,不然,我還真沒辦法再這樣繼續生活下去。”陳牧馳看着雅部南休說完,沒看他帶來的飯菜,起身又回到之前蹲着的地方。
雅部南休呆站在原地,他突然覺得他與陳牧馳之間原來這麼遙遠。從他還未走進他的身邊開始,他便已經在想着離開。他承認,唐以青的死讓他覺得自己有了一線希望,所以,他才興師動衆的來到明毓。但此刻,聽着那沒有絲毫感情的話語,他突然覺得他錯的離譜,在陳牧馳的世界裡,從來沒有雅部南休的一席之地。
但是,就這麼放棄嗎?雅部南休冷冷掃向那些將視線偷偷瞧向這邊的人,再次走到陳牧馳所在的那塊狹小地方。陳牧馳看着他,目光如冰似雪,沒有溫度沒有感情。
“你這麼自暴自棄到底是給誰看?姓唐的?”雅部南休低下頭,聲音低沉仿似來自九幽的幽魂,誘人罪惡的記憶。
陳牧馳渾身一顫,漸漸躲在牆角抱着頭瑟瑟發抖,聲音壓抑的厚道:“滾開!”
雅部南休仿似惡魔得到勝利般,在陳牧馳耳邊低沉笑道:“他死了,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即便你裝瘋賣傻又如何,死人是不會復活的。”
神色間帶着些許瘋狂,陳牧馳掏出懷中的匕首就狠狠的刺向雅部南休,雅部南休一時不妨,便被陳牧馳重重的刺了下去,話語間有些歇斯底里,“住口!”
陳牧馳突然的動作,讓王記貨運行的衆人一呆,待反應過來李大已是滿臉怒氣的衝向陳牧馳。他看一眼肩膀往外滲血,神色間已帶着些惶恐。雅部南休一看就不是簡單的人,現在他們王記貨運行的人傷了人,他們可是脫不了干係的。李大跨步到陳牧馳身前,揪起他的衣領吼道:“你這個混蛋,平日看你老老實實的,不想竟然做出這種事來……”
話未說完,李大整個人便被揮出老遠,着地便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暈了過去。 www• тt kΛn• c o
雅部南休捂住肩上的傷口看着周圍不敢動作的幾個夥計,冷冷道:“在我面前動他,活的不耐煩了嗎?”
周圍的人噤若寒蟬,甚至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去看看倒地昏迷的李大。
陳牧馳眼神渙散,卻仍然執着的盯着雅部南休,喃喃道:“他纔不會這麼容易死,沒錯。”似是想到了什麼,陳牧馳臉上瞬間閃過一絲光彩,“司暮雪或許知道他的下落,我真笨,怎麼沒有想到這些呢。”
雅部南休按住他想要往外衝的身體,臉色已夾上怒容,“如果他真的活着,卻不顧你的生死不來找你,你等他找他又有何意義?”
動作驀然一滯,陳牧馳不由想起那日唐以青的不告而別。
雅部南休用力拉住他的手將他往外拉,陳牧馳木愣的跟在雅部南休身後,一時也忘記了反抗。
一人前一人後,陳牧馳似是完全失了意識,大腦一片空白。雖不願意承認,但唐以青的確故意躲開自己,雖然不知道原因,但卻無法否認。不過相對這些事情,只要唐以青能活着,哪怕這一輩見不到也無妨。只是,他真的還在嗎?
雅部南休回頭,看着陳牧馳站在原地不動,眉頭不由皺的更深,陳牧馳有些迷茫的擡頭,眼中帶着容易破碎的光,“你說他還活着嗎?”
雅部南休本欲直接打破陳牧馳突然升起的希望,但看到那雙眼眸,卻說:“或許吧。”
人總該是有個希望的,希望若破碎了,或者就真的沒有什麼存在的意義了。
陳牧馳笑笑,那一瞬間,他整個人似突然迸發出一種無望的希望,卻又似潛意識的怯弱害怕生出的掩飾,雅部南休轉過頭看着前方,拉着陳牧馳繼續前行,眼眶卻有些微微泛紅。
因爲之前陳牧馳在王記貨運行所爲,老闆王忠財自然不願再僱傭他,那個貪財的老頭甚至不想付給陳牧馳那幾日的工錢。本來幾文錢的事,雅部南休不會在乎那滄海一粟般的錢財,但出乎意料的,他對此卻格外執着。哪怕是一文錢也是陳牧馳用血汗換來的。
王忠財整日無所事事,捧着個滾圓的肚皮偶爾去瞧一眼手下的夥計們有沒有偷懶。他本自高興又多省了幾文錢,卻不想雅部南休這個殺神找上門,雅部南休找到他只一句話,“陳牧馳的工錢是多少,一文不少的給我,否則……”
否則什麼,雅部南休沒有說,但是那雙傲視衆生的眼眸和身上毫不掩飾的威嚴與殺氣讓他差點忍不住雙腿打顫。他不敢反駁一句,趕緊取了陳牧馳的工錢給雅部南休。
出了王記貨運行,雅部南休便向着“錦繡”布莊行去。他手心中攥着那髒兮兮的十幾文錢幣,指甲用力的幾乎要深陷入肉裡。他那麼辛苦的工作,卻只得這幾枚銀錢,那些人真該死!
平復下心情,他進了錦繡。裡面的客人很多,男男女女皆有。陪在衆人身邊給人介紹布匹花色的是錦繡明面上的老闆—漣藿。目光轉移,最後落在櫃檯前打着算盤記賬的男子身上。他依舊一襲白衣,臉上已恢復初見時的乾淨利落,但那張臉卻是木然的,他
只是木訥的盯着算盤和賬單,目光不曾多給出其它地方一分。
“這幾日生意如何?”手撐在櫃檯上,雅部南休嘴角帶着一絲淺笑。
“日進百兩不成問題。”頭也不擡的說完,陳牧馳又繼續手上的事情。
店裡其它女客一看到雅部南休,頓時說話聲低了許多,一些年輕女子偷眼瞧着雅部南休,臉上不禁泛起淡淡的紅暈。
“不知這位公子是誰啊?”一位外貌美麗的閨閣女子低聲問身邊的侍女。
那侍女帶着癡迷看了一陣雅部南休,纔開口道:“奴婢不知,不過這位公子每日似乎都會來錦繡一趟,也不見買什麼東西,就是和那個呆頭呆腦的店夥計說好一陣子話。”
“你留心幫我打聽打聽那位公子的身份。”那位小姐說完,挑了批中意的布料對漣藿道,“老闆,幫我將這匹布包起來吧。”
漣藿嬌笑一聲,“小姐真是好眼力,這匹布可是上好的綢緞,您看這布匹上的青蓮繡圖多襯小姐的花容月貌。”
被漣藿這麼一跨,那女子臉上的笑不由深了幾分,又看了眼雅部南休,頷首道:“老闆過獎了,以後我會常來光顧的。”
“小店早晚盼着小姐到來吶,您先等會兒,我給您包好。”漣藿邊說着,走向櫃檯,將布匹寄給陳牧馳道,“幫客人把布包好,一共是十兩銀子,記得記賬上。”
末了,轉頭問身邊的雅部南休,“老闆怎麼日日往這跑,難道不放心我嗎?”
“漣藿辦事我自然放心。”語罷,說道,“你去忙你的,不必搭理我。”
漣藿笑笑,接過陳牧馳寄過來的布,轉身向着那還候着的小姐走去。
“小姐,這是給您包好的布,一共是十兩銀子。”身邊的侍女付了銀子,接過布匹與那位美貌小姐伊伊出店。
雅部南休看看外面天色,該是吃午飯的時候了。他敲敲桌子道:“一起去吃飯好嗎,這麼簡單的要求你可千萬不要再拒絕了。”
陳牧馳終於正眼看了他一眼,看看天色和店裡便點頭應道:“也好。”
兩人一同出去,留下漣藿一人在店裡,她不滿的嘀咕:“對待夥計比對待她這個老闆還好,真是搞不明白。”
錦繡是新開的布莊,自然要招些人打下手,錦繡原來有一個精明又能幹的夥計,可是某一日雅部南休帶着個糟蹋的男人來她住處說,“這人今後便呆在錦繡裡當夥計,你只管差使便是。”
說完,留給他一個背影瀟灑離開。漣藿有些頭疼,但也知道自己主子的性格,只得打發了店裡原來的夥計,就等着那個糟蹋的一塌糊塗的男人前來頂替。誰知道這一等便是三天。那幾日她一個人忙的毫無空暇,就在她怨念作祟的時候,陳牧馳出現了。
不是之前那副讓人生厭的裝扮,鬍子颳得乾乾淨淨,頭髮束的整整齊齊,一襲白衣雖不如何華貴,看着卻還順眼。他來店裡說:“老闆有什麼事儘管吩咐,我是來打工賺錢的,您不必有何顧慮。”
陳牧馳平日裡一張臉上沒什麼表情,有事沒事就盯着空氣發呆。但讓漣藿欣慰的是,陳牧馳記賬什麼完全不費功夫,雖不會主動招攬客人,但隨着錦繡的名聲慢慢傳揚開來,生意倒還不錯。
雅部南休是什麼身份她不知道,她本是碣曦一商戶的女兒,只因家裡出了變故,他不得不將祖上傳下來的布莊賣掉,誰知她運氣不錯,遇上了正要前往明毓的雅部南休,當然她並不知曉雅部南休的姓名,那時候雅部南休出現對她說只要忠心於他,便可讓他維持他們祖上榮耀。只是她沒料到這錦繡布莊卻是在他國得以延續。不過這樣,已經很好了。
雅部南休帶着陳牧馳到一家路邊的小攤上坐下,陳牧馳看了看四周沒有言語。雅部南休看他眼神不由笑道:“覺得我帶你來這種地方不可思議嗎?”
陳牧馳不置可否,倒了兩杯白開水放在兩人手邊。
不一會兒店家端來兩碗熱氣騰騰的陽春麪,陳牧馳看了拿起筷子慢慢吃起來。不可否認,陳牧馳的吃相很好看,他總是慢慢悠悠一點一點優雅的吃着東西,即便是在王記貨運行那次的角落裡他慢慢啃着饅頭的樣子,也不是那些粗人可以相比。
陳牧馳擡頭,看一眼雅部南休的面,“你不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你也快吃。”笑着說完,雅部南休拿起筷子吸溜吸溜的吃起來。
陳牧馳再次擡頭,“你這樣很吵。”
哈哈大笑一聲,雅部南休吃的聲音更大。陳牧馳看他一眼,便不再言語。雅部南休生爲皇家貴胄,什麼禮儀他不懂,他故意如此,陳牧馳便也不想再去計較。
吃過飯付了錢,兩人向着錦繡的方向走去。漸入冬季的天氣,使得路邊已經只餘光禿禿的樹丫。鳥兒已飛去溫暖的地方過冬,但偶爾卻還是有一兩隻雀兒在枝頭啼叫,不知是失散了,還是執意要在此抵禦寒冬。
腳下踏踏的步調聲,伴隨着耳邊徐徐而過的風旋聲,徒帶起一陣靜寂的孤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