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玉從地板上爬起來的時候已恢復了鎮定。
她不動聲色地迅速打量了這房間。雖小鴛鴦天待客樓各個廂房內擺設相差無幾,但她還是看出了些許端倪:屋子裡沒有她的帽子,燭臺的數目少了一半,桌上佛寺住持贈予她外公的那摞經文不知去向,而正對着窗的牆面上多了一幅畫。
這個房間不是她與辜尨的那一間。
事實告訴她,她走錯了房間。
她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明明按着以往回房間的路走,怎麼就走錯了?但此時此刻,她唯有滿目歉然地看向牀上懶懶屈膝倚塌的禮宮秀明:“不好意思,不知怎的走錯了房間,實在抱歉。”
禮宮秀明笑了笑,沒有說話。
書玉不免有些尷尬,於是道:“那……我先告辭……打擾了。”說着也顧不得那禮宮秀明到底是人是鬼,三步並兩步走到門邊,拉開門躥了出去。
門在身後闔上,她心裡微微鬆了一口氣。再擡步往自個廂房走時,她分外小心,莫要再走錯了。然而一邊走心裡卻忍不住犯嘀咕,怎的這麼迷糊,連房間也會走錯……
終於走到了自己廂房的門邊,她徹底放鬆下來,擰開門把走了進去。
踏入室內幾步,她便發覺不對。
猛一擡眸,竟見禮宮秀明還坐在牀上,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辜太太,你怎麼又回來了?”他笑得溫和,“又走錯房間了麼?”
書玉驚愕極了,爲何又回到了這個地方?她分明走的不是這條道。
驀地她腦中靈光一閃。不對,禮宮秀明的廂房與她的根本不在同一棟,他如何會在這裡?
而今晨,她與廊檐下初見加代時,分明見雪地另一端的小樓窗上印着禮宮秀明的人影像。
不過須臾間,他如何能從另一棟小樓來到這個房間?
書玉心裡不由一沉,面上卻又無辜又驚訝:“我明明走的是回廂房的路,怎麼又到了這裡?不過先生下榻處應是另一棟小樓吧,怎麼會在這裡?莫不是我這一走錯,還走到了先生的那棟樓?”
“沒有什麼奇怪。”禮宮秀明淡淡道,“有些時候,眼睛也會騙人。”
書玉一愣,忽地想到了什麼,又走回了門邊,打開門往外看去。
走廊裡靜悄悄,半點人聲也無。
太靜了,連外頭的風雪聲也完全隱匿了蹤跡。
再回到房間,書玉收起了臉上無辜的神情。她擡眸看向禮宮秀明:“原來先生精通奇門八卦術。”
她早該想到,此間境況與身陷夜貓佈下的五星八宿陣之遭遇異曲同工。
只不過夜貓的八卦陣與眼前這個比起來,那就實在寒酸了。
禮宮秀明輕輕笑了:“不錯,我布了陣。”
書玉蹙眉,好端端,爲何佈下這麼一個陣?
“想知道爲什麼?”他悠閒地倚着小塌,目光清雋,“因爲我想單獨與你小談片刻。”
她心內更是驚訝,面上卻無波無瀾:“先生大可光明正大地與我說,委實沒有必要折騰這麼大的動靜。”
“怎麼不光明正大了?”他聲音裡帶了幾分笑意,“是你闖了我的房間,我也沒有攔着你,要走要留全看你自己。”
她喉頭一哽。看來和這人講不得道理。
只聽他又道:“我若要和你談話,辜先生必然不肯,未免麻煩,只得出此下策,見諒。”
她心中微微一哂,明明是個胡攪蠻纏的人,偏偏滿嘴謙和之禮。
“你想談什麼?”她問,同時暗忖着也許借這個時機能探出些線索。
他說:“談一筆交易。”
她挑眉:“什麼交易?”
“你用萬里成寸幫我繡一樣東西,”他不疾不徐道,“作爲交換,我告訴你你血液裡頭的秘密。”
她心裡一咯噔,忽而笑得雲淡風輕:“萬里成寸那麼精妙的繡功,我哪裡會。我血液裡能有什麼秘密?”
“這筆交易,聽着很沒意思啊。”她眨了眨眼。
他也不惱,支頤看着她:“你是褚庫爾恆宜唯一的傳人,你這麼聰明,學好她的萬里成寸自然不是問題。”
頓了頓,他又道:“你先生身體裡也流着你的一部分血,你不想知道這血在他身上中不中用,又能用多久?”
“你說,這個交易聽起來,是不是有意思了?”他笑得溫潤又無害。
她猛地想起亞伯曾說,她的血救過辜尨的命。
心裡驀地一陣煩躁,她擡眸:“沒有想到先生對我這麼瞭解,真叫我受寵若驚。”語氣裡帶了難掩的譏誚。
他似乎聽不出她的嘲諷:“能讓我掛心的人和事不多,你正巧算上一個。”
她在心底嗤笑一聲,緩緩道:“先生這般大人物,忙着養月明樓、天機閣,還訓練了如方蹇、夜貓、嘉穗這樣的能人,我怎麼敢叫先生掛心呢?”頓了頓,又慢悠悠補上一句,“況且先生忙着光復大清,我就不勞先生分心掛念了。”
一番話,說得含蓄又毒辣,偏生聲線柔和語氣清淺,聽來還叫人覺得如沐春風。
是個人都要被慪死。
禮宮秀明顯然不是凡人。
他聽了這番話,摩挲了摩挲下頷,笑道:“他們把你養得很好。聰明,惠麗,知進退,有勇謀,還有一張利嘴。”
她挑眉。這實在不像是個誇讚的話。
“你想讓我繡什麼?”她咬了咬牙。
他忽而招了招手。一團碩大的白影從窗外撲棱棱躍了進來,輕輕巧巧落在了他的臂彎上。
“還記得那隻被你剃了毛的白毛雕鴞麼?”他說,“我要你把它身上的那幅地圖繡出來。”
她問:“那地圖繪的是哪裡?”
他瞥了她一眼,答:“祖宗的地方。”
“你拿了地圖想做什麼?”
“自然是回那地方。”
“回去以後?”
“算一筆賬。”
她盯着他的眼,默然了片刻,問:“祖宗的地方,在哪裡?”
他似乎覺得這一問一答很是有趣,耐心地丟出四個字:“山間河畔。”
她暗自咬牙。這人狡猾圓滑得很,更是打太極的箇中翹楚。
“白毛雕鴞身上的圖案我記不清了。”她涼涼道,“且我只習得萬里成寸的皮毛,繡不繡得出來,這也是個未知數。”
“不急。”他答得漫不經心,“記不清便慢慢回想,繡不出便慢慢繡。我旁的沒有,時間倒是有很多。”
“你想把我困在這裡?”她冷了眸色。
他笑了:“話怎麼能這麼說呢?門在那裡,你什麼時候想走都可以。”
想走,不會有人攔,因無論怎麼走也走不出這個詭異的循環陣。
她不搭話,兀自走到桌前坐了下來,拿起了桌上的針線。腦中卻飛快地把今早走過的路線回味了一遍又一遍。
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使得她踏入了這個陣局?
她的思緒回到了今晨,這一天的開始。
彼時她躺在辜尨懷裡,睡意朦朧。外頭隱隱約約的歌聲將她喚醒。
歌聲。
她心頭一滯。
加代。
自從撞見了加代,她便下意識地被牽引。
歌聲牽引她找到了加代,加代讓她以爲禮宮秀明一直在另一棟小樓,後又牽引她來到了加代的房間。
出了加代的房間,無數條路便只通向禮宮秀明的廂房。
打開加代房間的那扇門開始,她就踏入了禮宮秀明佈下的詭陣。
她心底一陣陣發涼。她不知道加代在此間扮演了怎樣的角色——有心參與抑或無心被當成了棋子,但她知道,禮宮秀明實在是個可怕的存在。
她垂着頭思索,手中卻不停,拿着線頭去穿那針眼。
奈何心中雜亂,細細的線頭怎麼也穿不過針眼。
突然指尖一疼,針頭狠狠扎破了手指,血珠從傷口冒了出來。
一隻手橫空出現,奪了她手中的針線,三兩下把線穿過針眼,又遞還給她。
他靜靜地瞥她一眼:“小心一些,見血了可不是個好事。”
她蹙眉接過針線,誰知用力過猛,在他的手腕上扎出了個大針眼。
她一時有些傻眼,伸手去捂他手腕,嘴裡忙不迭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說完了自己卻忍不住汗顏。
怎麼聽都像她是故意的……
他猛地抽回了手,皺眉看着她的手,動了動嘴脣卻什麼也沒說。
好半天,他開了口:“快些繡。”
呵。她心內冷笑,原來他也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有耐性。
突然,一直安安靜靜的白毛雕鴞叫了起來。聲音尖銳刺耳。
下一瞬,有人擰開了房間的門把。
書玉一愣,下意識擡頭,便見洞開的門邊站着個人。
褚紅外袍,半截鐵質面具,面具後的眼在看到書玉和禮宮秀明的剎那流露出了幾分驚訝。
是江南。
書玉愕然,江南怎麼也進了這個陣?難道他也去了加代的房間?
他去加代的房間做什麼?
“稀客。”禮宮明秀忽而笑了,“江南,我們的緣分實在不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