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一十年冬,趙小將軍求了皇帝賜婚,娶某位後宮女官爲妻。一時間,京城內未婚閨秀皆扼腕嘆息。
婚後,趙小將軍攜妻遊西域,登雪山,看大漠風光邊塞落日。夫妻二人如神仙眷侶,羨煞旁人。
康熙一十三年,宮裡傳來消息,加封劉氏宛如爲貴嬪。同時,一封急召送到了趙沂青手中。
彼時,劉靈順正倚着小塌縫補趙沂青的貼身衣物,便聽他道:“邊防軍務,今夜啓程。”
她瞭然地點點頭:“你等一等,我再給你趕製一件內襖。”
他走過來,按住她的手:“這次不會去太久,入冬前我就回來。”
她想了想,點點頭:“也好。”於是放下針線活,起身於木櫥中取出一物。
“這是我新做的連袖□□。”她說,“按着你的尺寸和習慣做的,你來試一試。”
說完了卻也不見他有動靜,於是她疑惑地擡眸,便見那他站在牀邊,目不轉睛地看她。
“怎麼?”她不解。
他忽而微紅了臉:“靈順,娶你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幸福的事。”
她忍不住笑了,走到他面前,踮起腳尖環上他的脖頸:“呆子,哪裡學來的花言巧語?”
他支支吾吾答不上來,一心急便把她抱在懷中。
她身材嬌小,他體魄魁梧,瞬間她便完全籠在了他的氣息中。
“要覺得我好,你就趕快回來。”她枕着他寬闊的胸膛,“等你回來過年。”
他認真地點點頭:“這一次我會經過西域邊陲,這個時節那裡的玖槐木該可以收了,我捎一些回來給你做木鸞。”
她開心地笑了:“不要忘了啊。”
誰料,直到開春,趙沂青也沒有回來。
一紙公文斷了她的念想——趙氏副將領隊過西境,遇襲,全軍歿。
由於找不回諸將士的屍骨,皇帝下令於某地爲亡兵立了衣冠冢。 ●TTkan●℃o
她盯着公文,只覺五雷轟頂。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他身手那樣厲害,總該留下一條命回來見她啊,如今他卻連屍骨也留在了塞外野地。
宛如得知噩耗,召她入宮排解心緒。
她略一思索,整裝入宮。
一見宛如,她便道:“我要去塞外。”
宛如吃了一驚:“你一個女人,孤身去塞外?”
她答:“我要把他的屍骨帶回來。”
“誰也不知道他死在何地,你如何能把他帶回來?”宛如驚愕。
“我可以。”她說,“因爲我是他妻子。”
當夜,她簡單收拾了行裝,策馬往邊塞而去。一路奔波半月有餘,終於抵達了他隸屬的要塞。
她找邊防軍官詢問趙沂青那日的行蹤,誰料軍務官道:並不曉得趙沂青爲何人。
她驚愕非常,整個邊塞,竟無一人知道趙沂青趙小將軍,更遑論那日出外勤的記錄。
她問起與趙沂青一同殞命的其他軍官,依然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身份。
她當即離開要塞,去往了趙沂青曾待過的各個軍營。無論天山、西域、大漠,每一處軍營竟無一例外找不到有關趙沂青的記錄。
她茫然,明明一年前她還與他來過這個邊塞,得到了邊塞軍務官的熱情款待,怎麼短短一年,這裡的人便對趙沂青一無所知?
所有的軍營像被換了血,而那一批亡故的將領和兵士則像被刻意抹去了存在。
她在外漂泊了整整兩年,覓着他曾經的足跡走遍了無數地方,奈何總也找不到半點他存在過的痕跡。待她再度回京,便看到了一張皇榜——急召五湖四海機巧師入宮。
她忽而笑了,揭下皇榜,往紫禁城而去。
短短兩年,紫禁城內風雲不知變換了多少轉。後宮裡宛如因得聖寵開罪皇后,被莫須有的罪名一朝貶入了冷宮。
她並沒能得到機會與宛如見面,便被秘密召到了紫禁城的一處密地。那裡,雲集了各路機巧師,但憑皇帝吩咐。
通過篩選的機巧師俱是清一色男人,唯她一個女人紮在男人堆裡,分外打眼。
她不求完成聖命高官厚祿,她只求得到一個特許,見皇帝一面,討一個答案。
然而,彼時的她怎麼也不會料到這一次接下的是怎樣駭人的任務。
她只道是爲某個皇室陵墓設計機關,誰料那個陵墓竟綿延數裡,橫亙了半片江山版圖。
好一個氣勢豪邁的地底江山。
她和大部分機巧師被遣在外陵,只有少數高級機巧師才得以入得內陵。
他們就這樣在地底開始佈置機關,日復一日。這裡沒有白天與黑夜,沒有人知道外面的世界已過了多少年歲。
她剛入地底時還私下裡做記號標記日期和時刻,到了後來便荒廢了,轉而開始就着紙頁記載與趙沂青生活的點點滴滴。
在這個靜止的時空裡,唯有回憶能讓她感覺到自己依然活着。
她一邊寫,一邊無聲落淚。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壠兩依依。空牀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兩年前她要給他縫一件內襖卻沒有完成,如今,她再也沒機會爲他縫衣制襖。
也不知他孤身在塞外荒野,過得好不好。
開陵前夜,有位高級機巧師私下裡找到她,請她幫忙調試內陵的一個機關。
長久工作在地宮,所有的機巧師都曉得,這個女人於機巧之功的分量。
她想也沒想便答應了。
當即她便在那位高級機巧師的安排下,偷偷潛入了內陵。
這一個潛入卻改變了她的一生。
她在內陵待了不到三個時辰,卻足以讓她一輩子也忘不了自己的所見所聞。
一直到出得內陵,乃至出得地宮回到人世間,她還在恍惚,那一日所見的是不是天荒夜談?
很快她便曉得,那一切真真切切地存在——因爲返京後不久,所有進入內陵的高級機巧師都失去了蹤跡。
他們,大抵已被秘密處死了。
藏得住秘密的,唯有死人。
她原本以爲自己逃過一截,但很快她便發現了身體的變化——她的神智已不受自己使喚。
她惶恐萬分,不眠不休三天三夜,想出了個不是法子的法子。
她要在死前給後人留下一點東西,因爲恐怕這個世界上只有她曉得那個地宮內陵裡的秘密了。
短短三個月時間,她力排衆議修繕了劉氏墓室的機關。
機關一落成,她便病倒,成日裡胡言亂語。來診斷的大夫都道,時日無多了。
她這一生,機巧之功異人,曾紅極皇宮一時;陪侍過深宮貴人,嫁給朝中名將;走遍塞外萬里,留下機巧書簡無數。
可死的時候,她身邊只留下了個貼身婢子。
“小姐,你還疼不疼?”阿青哭着問。
她的眼已不能視物,嘴裡喃喃:“你可曉得,我見到他了。”
阿青抹了抹眼淚:“小姐又在說胡話了,趙小將軍五年前就死了。”
她堅持道:“我真的見到他了……他沒有死啊,只是睡在寢陵裡了。”
“阿青,我的吩咐你要記下。”她說,“我死後一定要葬進修繕過後的劉氏祖墳,我要等他來找我。他還會記得我嗎?會吧……我那麼想他,從來沒有一刻不在想他……”
阿青默默地抹着眼淚。
“還有一點莫忘了,我入殮時,你一定要把我身上的皮肉剜去。切記切記。”
康熙一十八年,劉氏靈順卒,享年二十九歲。
死後屍身遭不測,以骨入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