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夕感觸到背後的溫暖和另一個劇烈的心跳,鼻間再次嗅到日思夜想的熟悉氣息,她的眼淚不爭氣地掉下來。
“那位鳳歌公子長相嬌美、姿色猶勝姜惜桐一籌,人家又救了你的性命,你怎麼捨得離開人家?”
她說出這番話,自己也覺得酸氣十足;這時的她,和大周國那些向夫君爭寵的可憐女子有什麼兩樣?只是她這兩天心裡翻來覆去地就是在想風霖與那少女梅林攜手的情景,這話憋在心裡實在是不吐不快。
“……”
風霖伸開兩腿把雲夕圈住,只是微挑了下眉毛,沒有應聲。
雲夕見風霖沉默,越發得心中惱火,她深吸了口氣才冷冷地說,“對呀,再好的美人兒也不比上齊王之位的誘惑力,你當然會選擇姜惜桐,不得不忍痛離開楚鳳歌!我是不是說到你心坎裡啦?”
“……”
風霖還是不回答,雲夕用力扒他的手臂,他卻抱得更緊了,還把下巴抵在雲夕的肩頭,“別動!讓我抱一會……”
雲夕聽得出他聲音中的疲憊和黯啞,不由得心裡一軟、恨恨地閉上了嘴巴。
房頂上隱隱傳來水滴擊打假山的點滴聲,顯得房裡沉默的人兒愈發安靜;石室一角的燈架上嵌着兩塊夜光石,上面擺放着大顆的夜明珠,整間屋子便被瑩白的柔亮珠光籠罩着。
這個假山下的石室似乎是個天然的石洞,雲夕能感覺到有冷風從石壁的罅隙中吹進,發出細小的‘嗚嗚’聲;地上雖然鋪着極厚的、雜有清香艾草的草榻,雲夕還是受不得這股陰寒,身子微微抖了抖。
風霖解開自己的外袍裹緊她,“小夕……還能再看到你、聽到你像個小婦人一樣嘮嘮叨叨地罵我、還能這樣抱着你……我心裡好快活。”
風霖的聲音低低地響在雲夕耳邊,熱氣暖暖地呼到她頸子裡,雲夕怕癢地縮起脖子、委屈地扁了扁嘴,“可是,可是我很生氣,我正在生氣呢!”
“是,你應該生我的氣。”風霖一本正經地附合着,隨後又嘆息,“你肩上的骨頭硌得我下巴疼,只不過才分開一個多月,你就瘦成這樣!還不如那隻松鼠會照顧自己……以後我要親手把你喂得胖胖的。”
雲夕望了一眼肚子肥得像球一般、縮在月鹿腳邊酣睡的小霖,轉過身來瞪風霖一眼,“以後?我們哪裡還有以後——”
風霖低頭把她未出口的話堵住,舌尖頂開雲夕的櫻脣、嚐到思念已久的甜香以後,才擡起頭舒了口氣;他將臉兒紅紅、神情似喜似怒、古怪之極的雲夕抱坐到自己膝上,“當日從懸崖上墜落,我用盡內力減緩自己跌墜的速度……在看到死神那一刻——”
“死神?”雲夕好奇地問,“你真的看到了死神?他長什麼樣?”
“呃,死神就站在山崖峭壁上,白衣黑髮……離得太遠,我哪裡看得清他的面目?當時我就只是想:我若死了,就再也見不到小夕了。”
風霖說到白衣黑髮的死神的時候,雲夕腦中似乎有某種觸覺,但是風霖後面的話更讓她氣結流淚。
“你騙人!人在生命緊要的關頭,那裡還顧得上想這個?!你要是真的那麼在乎我,又怎會在禚地的時候趕我離開?”
“我錯了,”風霖把做勢要起身的雲夕拉回懷裡,“死過一次之後,我想明白了很多……生命無常,我要珍惜能與你在一起的每一分光陰……剛纔我不做聲,是因爲不管是姜惜桐還是楚國女公子,她們都是我們生活中的過眼雲煙,不值得你我因爲她們爭辯什麼。”
“可是,你已應允了齊王殿下……”
“風吟報來臨緇城的消息,我的‘死訊’已傳遍齊王城,義父下令立公子昭爲儲君;此後我便無須掛念那個本不應屬於我的王位。”
“小夕,這裡的事了結之後,我隨你去崑崙拜會未來的岳丈岳母。”
聽他提到崑崙,雲夕這纔想起對烏日更達萊舅舅應允的話,心中涌起一絲不安,她慌忙岔開話題,“呃,不急着去看母親他們,我們先在大周各處遊玩一陣子……去嶗山隱居可好?”
“好啊,我們就去東疆的海邊做一對平凡的漁家夫妻!”
雲夕心事大定,從風霖膝上一躍而起,“你一早就去安排車馬,月鹿姐姐也要去齊國尋親,我們先送她去臨淄城。”
風霖等雲夕又給尚未完全清醒的月鹿餵了點清水,纔開口道,“你忘了自己答應楚惲公子什麼事了?”
“哼。”雲夕聽到楚惲的名字便氣不打一處來,她先低下頭細聽月鹿巫女的氣息,確定月鹿的呼吸已然穩定,便動手爲她揉動僵硬的手臂。
“楚惲找到你時說的?我是答應過楚惲:他若將你安然救出,我就勸說你助他爭奪王位,可是你並不是他救出來的!而且,我爲了掩護他那兩個笨蛋侍衛,差點將自己的命搭上!我們不虧欠他的,何必要爲他的陰謀賣命?”
“你有所不知,我今天上午跟隨他到離河,向他打探你的行蹤,午後一起在河埠頭下船靠岸的時候,被一羣刺客襲擊;危難之時,我只得讓暗中隨行的屬下現身救急,將惲公子和餘下的侍衛們帶回了這家驛館。”
“屬下們雖然用黑巾蒙面,但是對方想查出是誰救走了公子惲,並不是什麼難事;風氏一族這次不慎被捲入王室內鬥,全是我的過錯。”
“楚惲行的可是弒君殺兄的謀逆之事啊!哥哥,你真的要幫楚惲得到楚王之位?”
“是的,公子惲成事便罷,他若在這次權力爭鬥中失勢身亡;他的兄長——新君楚喜和他的叔父楚元定會蕩清公子惲的所有勢力,包括曾經救過他性命的風氏門人!”
“那,我們走的時候,把楚地的屬下全部帶回風寨?”
風霖搖搖頭,“小夕,你可記得我爲你講過的風族舊事?二百多年以前,我們風氏王族的屬地向國,被莒國人舉兵攻佔;當時爲向國主君的先祖深悔自己醉心修道、荒廢政事,以致於向國子民成了亡國之奴!”
“向君帶着嫡子嫡孫遷回老家姑棼貝邱山,把國庫中的所有財富分給了一直忠心耿耿守護他的朝臣和侍衛們,讓他們分散到各地經商,做逍遙自在的富家翁,不要再從政爲官。”
“這些先祖的臣下們雖然得以自由,卻始終忠心於風氏王族,他們不僅每年將各地產業的收入上貢到姑棼風寨,還把他們成年的子弟們訓練成只聽命於姑棼風氏的暗衛……”
“楚國的這些風族屬下們已在當地定居了約有三代人,他們在這裡娶妻生子,過着平靜富足的生活;現在讓他們拋下產業、全部離開楚國是不可能的。”
“我身爲風氏少族長,風氏門人將性命交託與我、任由我驅使,我怎可一走了之,將他們的生死於不顧?因此,我須全力助公子惲上位!”
雲夕沒想到這一層,沒料到自己無意當中給風霖和楚地的風氏一族帶來禍端,她歉然道,“對不起,哥哥,我居然給你惹了個大麻煩。”
“這怎能怪你?你若不是掛念我的安危,怎會闖進楚王宮得遇公子惲?我若不是冒冒失失地跳到楚惲的船上,又怎會無意之中糾纏到他們弟兄兩個的鬥爭中?總之,此事全因我自己無能……”
雲夕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許你這樣說自己!”
風霖順勢吻了吻她的手心,雲夕只覺一陣溫熱的酥麻從手心一直傳遍全身……她慌忙縮回手,卻被風霖緊緊地握住、按在自己滾燙的臉頰上。
兩人分別之後,風霖也變化良多:面容因消瘦而變得五官更加深邃、那雙黛色的濃眉之下,黑矅石一般晶透的眸子深深地凝望着雲夕;整個人仿似從一個少年突然間就長成了沉穩的男子,溫潤如玉的氣質愈發得明朗。
雲夕的手指輕撫他下頷上的胡茬,“還說我,你瘦成這樣……你被泥石流衝入離河、到底是傷到哪裡?身上的傷有沒有全好?”
風霖不願提到被高虎暗算中刀的事情,怕惹起雲夕另一重煩憂,“沒大礙了,當時只是跌斷了右腿骨,被湍急的流水嗆暈過去……鳳歌公子救我到鳳府之後,請月鹿巫女爲我醫好了全身的傷痛;只是,我洗沐時看到前胸處留下了刮傷的暗疤,後面有沒有就不知道了……你可不可以幫我看看?你的口水能消去疤痕麼?”
雲夕抽回手,“這密室冷得緊,做什麼要在這裡看?口水?我的口水能收縮新鮮的傷口,可沒那去疤的功能!”
風霖嘻笑,黑亮的眸子裡閃耀着奇怪的光彩,“就算是能,我也不敢讓你治呀;若讓你在我身軀各處舐上幾下,我還不得燥熱到噴血啊……”
“去你的!原以爲你經這一劫會變得收斂起來呢。”雲夕氣惱地去扯他的耳朵:風霖還和以前一樣,不放過任何一個戲弄她的機會。
風霖看了看房角的沙漏已指向三更,急忙哄住吵鬧的雲夕,“這麼晚了,乖夕兒,我讓侍女來守着月鹿,你去上面寢房裡泡個熱水澡,好好地睡上一覺?”
雲夕搖搖頭,“我不去,若不是鹿姐姐出手相助,昨晚我就死在隨女祝手下了……這次她不惜以死遁來脫離巫教,好去齊國尋找親人團聚;這是我下午替她想出的法子,只沒料到隨女祝這麼狠毒,還想殺了我滅口……哥哥,切莫走露了鹿姐姐還活着的消息啊!”
“這個你儘管放心,明天一早我讓屬下弄張面具來,月鹿女康復之後便能以另一個身份生活。”
“這樣最好!哥哥,你也累了一天、快去上房睡吧,我在這裡守到月鹿姐姐清醒,問她是否還需要什麼清毒的藥物。”
“那我也在這裡守着,月聖女也是我的救命大恩人啊。”
兩人相視一笑,同時驚歎人之命運的撲朔迷離;風霖拿袍子把雲夕包起來,讓她偎在自己胸口,“月聖女醒了我便叫醒你,放心睡吧。”
雲夕安然呼吸着風霖身上清潔如草葉的男子氣息,所有的苦惱和怨懟蕩然無存,一種沉重的疲憊感襲來,她在風霖懷裡蜷成一團香甜地睡着了。
松鼠小霖的耳朵動了動,聽到雲夕細細的鼾聲,便飛快地躍到風霖膝上,擠到雲夕身邊得意地打起呼呼來。
風霖小心地撫開散落在雲夕臉上的碎髮,又順手捋了捋小白鼠毛絨絨的後背,看到懷裡這兩隻寵物乖巧的樣子,他俊逸的面容上綻開溫柔的笑意。
快到五更的時候,月鹿的手腳動了動,自己吃力地翻了個身。
風霖立即把雲夕叫醒,雲夕扶着月鹿巫女坐起來,“鹿姐姐,你覺得怎樣?身上的毒是不是全解了?”
月鹿蒼白的臉上綻開欣慰的笑意,“你們都脫險了,太好了……”
“隨女祝的血毒果然厲害,幸好我之前服下兩顆參丹護着心脈,不然等不到你爲我解毒便斷氣了;我中毒沒多久便神智不清,你是怎樣逃出來的?”
雲夕笑道,“是霖哥哥帶人救了我們,他說隨女祝中了他們靈山特有的金石毒粉,即便不死、她全身的功力也會廢掉!鹿姐姐,以後你就自由了!”
風霖一直沒意到月鹿女已被雲夕摘掉了面紗,此時他纔看清月鹿的真實面目,“月聖女,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