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姝跑了,白英問:“真有丹生葵嗎”若有,他也去,哪怕私跑出營是大罪,他也不顧。
醫師嘆了口氣,說:“有,當然有,不過要是那麼容易就找到,又怎叫稀世珍品。”北直上黨,東至桃林,丹生葵不出三株,花期僅僅一冬。別說一個小孩子,就是派出一隻軍隊來,也不見得能找到,況且,這長玹挺不到那時,白英就泄氣了,他看了眼牀榻上的長玹長嘆了口氣。
山林裡的雪很厚,沒過了膝蓋,還在沒完沒了的下着,落在她的頭髮上,耳朵上,她深一腳淺一腳的踩着,雪把褲腳都打溼了,在這方圓數百里的山林中尋找一朵花,這無異於天方夜譚,大海撈針。
雪很涼,她的手凍的紅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找到什麼時候,但她知道,她不找,長玹就一定會死,可是她的手真的很疼,動的麻了,火燒一般。
雪下埋藏的樹枝把她的手掌給劃破了,血就滲了出來,紅的刺眼,她以前聽人說,若是手腳凍壞了就會死,必須砍下來才能活,她心裡怕的不得了,她一邊拔着雪,一邊就哭了,不是怕斷手斷腳,也不是因爲傷口疼,她是覺得肯定找不到了丹生葵了,她覺得自己救不了長玹了。
她要眼睜睜的看着他死掉。
死亡。
可怕又黑暗,死了,就再也醒不過來了,身子也會腐爛,化成白骨。然後她會忘了他的容貌,忘了他的眼睛,都忘了,就像是不曾有過這麼一個人一樣,只有心在想起他時會疼。
她不想讓他死,她還想聽他跟她說話,他從來沒說過話。
她拿手把眼淚抹掉了,躬着腰繼續的找,也不知道走了多深,她看見了雪上有腳印,卻不是人的,是野獸的,那樣子應該是狼。
她瞬間的清醒了。
這山林裡是有狼的。
她直起身子,正要向四周環顧,卻見見它就在百步外,隱藏在一棵樹後,灰黑的皮毛沒有光澤,很黯淡也很瘦,那是一頭脫離了族羣的老狼,可能是很久沒有捕獲到獵物了,它的眼睛飢餓兇狠。
它正在窺視她,不是現在才遇到的,它跟在她身後有一陣子了。
它不敢輕舉妄動,一直跟着她,伺機而上,這是一匹狡猾的狼。
現在,魏姝發現它了,一人一狼,就這麼對視着,在大雪封山,死寂無聲的林中。
一個是懦弱,一個是兇狠。
魏姝向後退了,她肯定是跑不過狼的,這是死路,她給自己尋的死路,她太緊張了,呼吸很艱難,心通通的跳着,胸腔像是要裂開,腳下發軟發抖。
她向後退着,那狼就不斷的逼進,很緩慢,從容不迫。
雪下的石頭絆了她一下,她摔倒了,她看着那狼漏出發黃的爪牙凌空撲來,驚恐戰慄的尖叫。
接着,一束箭簇破風而來,直直的射進了那狼的腦袋,灰狼掉到了地上,死了,血同腦子裡的漿液流了出來,灑了一地,很溫熱,還冒着微微的白氣。
魏姝愣了,還是癱坐在地上,直到射殺灰狼的人走到她面前,跟她說話,她纔回過神。
那人說:“沒事吧”
魏姝擡頭看他,一身很厚重的鐵衣鎧甲,紋路精美,鍛造堅固,腰配長劍,掛箭囊,身背長弓,像是兵卒,卻不是秦軍的裝束,他年紀不過二十歲,身子高大結實,面容英俊堅毅,皮膚呈小麥色,然而他的面色卻不太好,很難受的樣子,受了傷,左臂傷口的血透過甲冑往外淌。
魏姝爬了起來,說:“我沒事,你受傷了。”
那人聽她說話,怔了怔,非常驚訝的說:“你是魏人?”
魏姝聽他的口音也帶魏音,點了點頭說:“你也是魏國人?”
那男子要說話,卻扯得傷口裂開,喉嚨裡發出一聲低沉的嘶吼,一滴滴冷汗往外流,他動不了,只得靠坐在地上喘息。
魏姝很擔憂,說:“你受傷了,我帶你去包紮。”
那人搖了搖頭,費力的說:“這山林裡竟然有魏人,你快走,別被秦兵抓到。”
這男子是被秦軍重傷的魏武卒。魏姝好命,昨日她來月事,本來穿着的那一身秦軍裝沾了血,所以今日換成了普通的葛布衣,她若是還穿昨天那身秦軍裝,不用等她開口,腦子就已經被這個魏武卒給射出個血窟窿了。
男子看着她發愣的樣子很着急:“快走啊!沿着山下跑,山上有秦軍!趁着我還可以抵擋!”
魏姝看着面前的男子,他是魏人,是魏國最精銳的甲兵,是魏武卒,他在保護她,因爲她也是魏人,是魏國的百姓。
魏姝心裡說不上是什麼滋味,一個魏字,把陌生的兩個人連接在一起,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替秦國戰勝魏國高興是件愚蠢的事,她伸手去拉他說:“我帶你走,你是魏人,不能死在這裡!”
男子推開了她的手,將腰側系的袋子解下,把口袋給她,那裡面是口糧,是他們行軍隨帶的三日口糧,他急切的說:“我活不了,你快走。”
魏姝抱着那口糧,她覺得悲哀又無力,她說:“不會死的。”
男子笑了,很痛苦的笑了,說:“我有個妹妹,在大梁,你如果可以,幫我和她說,哥哥回不去了,她叫範…”
一束直直的插進了他的腦袋,穿透了,血流沿着骨縫流了出來,沿着鼻翼,流過了嘴脣,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嘴還在翕動,卻發不出聲音了。
魏姝擡頭,她看見嬴渠放下了弓,他騎在馬上,很冷漠,高高在上的像是個生殺予奪的君王,一身的甲衣,反射着凜凜的寒光,貉子披風微微的抖動。
嬴渠驅馬走進,他看着她,眉頭微皺,說:“怎麼在這?”
魏姝沒有回答他,她垂下了頭,將魏卒給她的口袋打開,她將裡面的口糧倒了出來,是肉乾,她放進嘴裡咬了一口,眼淚就留了出來。
那肉乾是帶血的,沾着魏人的血。
魏姝將口糧袋系在了腰上,說:“我要找東西。”
嬴渠變的不太高興,這山林裡剛剛在打仗,又有不少野獸,她這麼跑出來,太過肆意妄爲,他說:“找什麼?”
魏姝說:“丹生葵。”
嬴渠揮手屏退了左右,下馬隨她走,皺眉說:“找那做什麼?”
魏姝沒有說話,就那麼悶頭的找,手在雪裡掃着,他看見她手都凍的生瘡了,過了一會兒,他淡淡的開口說:“你生我氣了”
魏姝身子一僵,然後說:“沒有”
她始終是不擡頭,也不看他,嬴渠一眼便看透了她的心思,他說:“你氣我殺了那個魏武卒。”
魏姝沒氣他殺那個魏人,她也知道,這是戰場,你死我亡的,敵人的性命就像是豬狗,只是她一時接受不了,那個魏卒其實是個好人,他從狼口救下了她,把口糧給她,讓她逃,那個人也有父母,有妹妹,他的妹妹還在等他回家,在大梁。
她的家也在大梁,她的母親也在等她,她很難不把自己帶入,她說:“長玹要死了,找不到這丹生葵,他就會死的。”
嬴渠聽到長玹兩個字時,總是下意識的皺眉,語氣變得冷淡:“你找不到的。”
魏姝繼續的躬腰掃着,說:“找不到也要找。”
沉默了一會兒,嬴渠問:“他對你就那麼重要”
魏姝身子僵硬了,然後她說:“是,很重要。”
嬴渠是想把她扔下的,把她扔在這山林裡,凍死也好,被野獸吃了也好,自生自滅,可他做不到,他看着她在哪裡,躬着腰,不肯放棄的找着,他就很難受,很不痛快,他也不知道爲什麼,他說:“他只是個奴隸。”
魏姝說:“他的命是我的,現在我不讓他死,他就不能死!”
嬴渠覺得很可笑,生老病死,不是她可以掌控,很可笑,而且還很幼稚,但他笑不出來,他抱着她的腰將她從雪裡撈了出來,翻身上馬。
魏姝的脊背貼着他,她掙扎着說:“你做什麼?放我回去!”
“你不是想要丹生葵嗎?”嬴渠在她身後說,聲音很淡。只一句話,魏姝就安分了,她不再掙扎,小心翼翼的問:“你有丹生葵?”
嬴渠沒有說話,但魏姝卻很肯定,他是有的,一定是有的。
嬴渠抽過馬鞭,向軍營而去,馬鞭抽的很重,馬匹疼的疾馳,樹林飛速的從兩側向身後滑過。魏姝從來沒有騎過這麼快的馬,臉色嚇的發白。
大帳外,嬴渠勒住繮繩,將魏姝拎下了馬,他的臉色很冷,整個人像是冰一般,但子車罟沒有眼力價,還很高興的上去說:“公子……”
嬴渠看也沒看他,一把掀開了營帳。他取出了一個小木匣,給了魏姝,沒說話,面色冷漠。
魏姝接過,不小心觸到了他的指尖,很冰涼。她謹慎的打開,裡面裝有一朵紅色的五枝花,漂亮的奪目,連着花瓣上的脈絡都清晰無比,泛着光澤,鮮嫩的就像是剛摘下的一樣。
魏姝把匣子抱在懷裡,感激的說:“這丹生葵是我欠你的,我一定會還你。”說完,她便轉身要往外走。
嬴渠的聲音很淡,他說:“你欠的,不是丹生葵。”
長玹的帳子裡血腥味還是很重,碳火呼呼的燒着,醫師看到丹生葵時驚訝的說不出話來,他沒想到這輩子真能看到丹生葵這種奇物,更沒想真讓一個小丫頭片子給找到了,顫抖着雙手捧了去。
白英也看的歎爲觀止,說:“孃的,可真好看。”
醫師十分捨不得,這麼珍貴的丹生葵就用在這麼個人身上,但最終還是將丹生葵入藥。
這藥神奇,長玹的臉本是鐵青的,等喝了碗,漸漸的變得有了血色了,起死回生便是如此。
醫師對魏姝說:“我給這少年換藥,那邊有藥膏,你擦在手上的傷口上。”
魏姝哦了一聲。
長玹的帳子狹小,再容個魏姝就是十分的擁擠,而且還很礙事,醫師給他上藥總得避着她。
白英便好意的攆她說:“姑娘也受了傷,先去歇着吧,等這傢伙醒了,我去叫你。”
魏姝聽白英這麼說,便捧着藥膏走了,她一掀開帳子,就看到了嬴渠,他站在帳外,應該是有一會兒了,他的鼻尖有些微微的泛紅,額前也落了些碎髮。
她一出來就看見了他,覺得心裡很暖,她能感覺到出來,剛剛嬴渠是有些生氣的,她的心思很敏感,還在想要不要回帳子,他就已經來了。他來了,她就不覺得孤單和惶惶了。
嬴渠微微笑了笑,眼睛彎彎的,他生的清俊,笑起來時很溫潤,讓人不由的想親近,嬴渠將她手裡的藥膏拿走,淡淡的笑了笑,說:“回去上藥”
魏姝笑着,重重的點頭,三步做兩步的跟在他身側,身子小小的。
回到了帳裡,魏姝同嬴渠跪坐在矮案旁,油燈燃的微弱,他的臉半明半昧,但是很溫和。
魏姝的手凍的紅腫,很難看,魏姝自己都很嫌棄,好好的一個女孩子家,弄的一身鞭上,現在手又凍得醬紫,凍傷不能拿火烤,只能用肌膚的溫度來捂暖。
嬴渠便將她的手握住,他的手很暖,就這麼握着她,把她小小的手覆在掌心,兩人誰也沒說話,魏姝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他的睫毛跟濃密,留下一小片陰影,很好看,很溫潤,她想起白天他拉弓殺人的樣子又覺得很陌生。可是現在,她覺得他又變成了那個她熟悉的秦公子了,會毫無理由的護着她,會由着她胡鬧的秦公子,真的是很奇怪,一個人竟然有着截然不同的兩幅樣子。
過了一會兒,嬴渠問:“爲何總是看我?”
魏姝啞然,她被發現了,還以爲自己隱藏的很好,魏姝由着他給自己捂手,指甲輕撓了撓他掌心的肌膚,笑眯眯的說:“嬴渠哥哥待我真好。”
嬴渠笑了,她的手在撓着他,一下下,像是小狸的爪子,有些微微的癢,他拿她這種小胡鬧很沒法子,說她她也不聽,而且他覺得自己是喜歡她的這種親暱的胡鬧的,只淡淡的說:“別亂動”
魏姝不依,左右搖晃着手,說:“嬴渠哥哥今晚陪姝兒睡吧,姝兒給你唱無衣。”
嬴渠沒說話,鬆開了手,取過藥膏。
魏姝覺得他很不喜歡她說這話,上次說,他面色也突然的變了,還呵斥了她,在她眼裡一起睡只是一種親近的方式,她想拉進和嬴渠的距離,想要討好他,並沒有什麼不妥。
但她不知道,嬴渠並不喜歡這樣,其實她不必這麼費盡心機的討好他,嬴渠也會護着她的命。
嬴渠知道她不喜歡他,知道她只是討好他,他是清醒的,所以每當她對他說這些逢迎的曖昧話時,他心裡就會很難受。他覺得可笑,明知是假的,他的心卻還是被微微的攪動了。
嬴渠將凍傷的藥膏抹到了她的手上,很舒服,手上火燒般的溫度降下了,她說:“嬴渠哥哥是不喜歡和姝兒睡嗎?”
嬴渠淡淡的說:“沒有”
魏姝說:“那就和姝兒睡吧”
嬴渠見她這麼沒皮沒臉的像個無賴,就笑了,他這麼一笑,魏姝就鬆了口氣,更加的放肆的抱着他的胳膊。
她就是不鬆手,說:“姝兒頭疼,身子疼,晚上還會口渴,嬴渠哥哥就陪姝了一次,就一次,姝兒絕對聽話。”
他經不住魏姝變本加厲的撒嬌,只得說:“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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