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虔是含着淚離開的,修居殿裡又陷入了沉寂,通仲說:“君上休息會兒吧。”
秦公搖了搖頭,用着他蒼白乾裂的嘴脣說:“把嬴渠召來。”
通仲說:“諾”
沒過多久,嬴渠便進殿了,他看見躺在牀榻上皮膚褶皺乾枯的秦公,身子一躬,端正的跪坐在牀榻邊,他心裡也不是不難受,只是看起來很冷靜很平淡,說:“君父”
老秦公抓着他的手,看着他,很用力,乾枯的手掌像是老樹皮,眼睛似乎都要凸出來了,道:“楚軍迫境,你一定要保秦國無恙!”
他的力氣很大,很難想象一個垂死之人會有這麼大的力氣,把嬴渠的手都攥得泛紅。
老秦公憤然的又重複一遍,說:“你答應寡人!絕不能讓秦國有半點閃失!”
這沉重的擔子落在了嬴渠的身上,但嬴渠很平淡,很冷靜,說:“兒臣答應君父,如若咸陽城破,兒臣願身死殉國。”
他向來是一諾千金,殉國,老秦公鬆了口氣,過了一會兒,緩緩的說:“嬴渠,寡人把這秦國交給你了。”
嬴渠的身子微微顫抖,擡頭驚訝的看着秦公,喉嚨喑啞乾澀,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秦公用着最後的威嚴吩咐通仲道:“擬詔!寡人傳國於公子渠,朝臣輔佐,宗室同心,若有揹着梟首示衆,寡人薨逝後,秦宮內外不得鋪張厚葬,不得活人生殉,寡人與羋氏情深義重,賜以鴆毒,與寡人同穴。”
賜羋氏殉葬,這是秦公最後能爲秦國做的,爲嬴渠做的,這是一個國君,一個父親,對兒子最後的成全。
秦公躺在牀榻上,吩咐完這一切,他像是竭力了,疲倦了,嘴脣翕動,嘆道:“寡人無能,留下了這麼一個遍地瘡痍的秦國給你。”
嬴渠很震驚,身子向前,試圖制止秦公繼續說下去,道:“君父!”
然而老秦公似沒聽到,依舊在說着:“不要學寡人窮兵黷武,焚林而田,秦國太貧窮了,無需強敵來犯,這樣貧窮的秦國終將走上覆滅。”
嬴渠從震驚轉爲悲傷,他的腰躬下了,眼眸也垂下了,他能切身的感受到父親的無助和絕望,他的眼睛也開始發脹,發酸。
秦公用着虛弱喑啞的聲音道:“嬴渠,你是個善良的人,但你更是秦國未來的君主,不要被虛無的感情矇蔽了雙眼。你要記住,你的肩上是秦國的社稷,是秦國的子民,你所在乎的,所能爲之付出生命的也只能是秦國。”
秦公停頓了,臉上的神情很痛苦,緩緩的道:“當你選擇做一個英明的君主時,就註定了要選擇薄情寡義。”
嬴渠終是落淚了,他道:“君父!”
秦公笑了,他攥着嬴渠的手,最後重複道:“嬴渠,寡人將這秦國交給你了。”
然後秦公的手便一點點的失去了力氣,癱軟了,眼睛也閉上了,但是看起來很安詳,他操勞了一輩子,終於可以休息了。
“君父!”嬴渠跪的筆直,很悲傷,眼淚模糊,他大聲的喚了幾聲,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身子只是在抖,在抖……
過了許久,通仲對跪地的嬴渠說:“公子,該”
錯了,不該再叫公子了。
通仲停頓了下,對着沉默的,仍沉浸在悲傷中的嬴渠道:“君上,該發喪了。”
嬴渠把老秦公的手輕輕的放回了牀榻上,起身往外走,他的頭很沉,腳下很軟,他其實是知道該怎麼做的,但此刻他只覺得茫然,無措,連悲傷都變得很模糊。
通仲一遍遍的叫他君上。
他還是恍惚的,直到通仲大聲的叫他:“公子!”
他這纔回過神,他看着通仲,眸子裡不是平靜而是茫然,無措的像個孩子。
通仲也很悲傷,但他不願見嬴渠這樣,聲音顫抖的道:“公子,您現在是秦公了,是君上。”
嬴渠沉默了片刻,他必須要冷靜下來,要沉着下來,他必須要最快的把危險遏制襁褓之中,儘管他的心已亂如麻。
然後他吩咐道:“立刻派人將羋氏封鎖在蟠殿,任何人不得進出。”
通仲見他振作起來,鬆了口氣,道:“諾!”
嬴渠說:“帶着君父詔令,即刻告知朝臣。”
通仲說:“諾!”
嬴渠吩咐完,便往朝堂而去,他剛擡步,便聽外邊傳來了陣陣鐘聲,那是諸侯薨逝發喪的鐘聲,他的臉色瞬間變得非常難看。
通仲也是滿臉錯愕,驚聲道:“怎麼會!是誰把先君晏駕的消息提前傳出去的,咸陽城中不少楚國商探。如此楚軍一定會得到消息的!”
宋國
這是清晨,露水凝結在青草間,風從窗子外吹來,涼爽舒服。
魏姝在睡覺,蓋着一席薄被,她許久都沒有睡的這麼好了,一夜無夢。
另一邊,趙靈已經起來了,喝了杯清茶水,味道甘甜,他看着窗外明亮的晨光,沒有說話,由着明媚的光亮鋪灑在他的身上。
緊接着,樂野推門進來說:“先生,秦國國君昨日薨逝了。”
趙靈把茶水放下問:“哪位秦公子繼位?”
樂野說:“嬴渠”
趙靈依舊很平淡,道:“還是立嫡”
樂野跪坐在矮案旁,到了杯水說:“這新秦公未免太年輕了點,才十九,性子好像還很溫潤,聽說楚軍已在丹陽結兵,想必會趁此時機吞了秦國。”
趙靈道:“楚國不會由着魏國繼續壯大,同樣,魏國也不會坐看楚國獨吞秦國,兩國有滅秦之心,而無滅秦之力,又均恐天下指其貪,責其暴,難以成事。”
樂野很感慨,道:“想這秦國穆公之時也是一方霸主,現在卻夾在楚魏兩國之間,任由他們侵略蠶食,也真是可悲。”
趙靈平淡說:“國無長盛,自然亦無長衰。”
樂野說:“秦公年輕,還接手了秦國這麼一個爛攤子,難辦,聽說手腕也不夠雷厲,我看弄不好國滅身死。”
趙靈沒有與這位年輕的秦公有過任何接觸,不妄做評斷,不過老秦公不是昏庸之輩,既然選擇了這麼一位溫潤年輕的公子,自然是有其用意的。
過了一會兒,趙靈問:“她呢?”
樂野說:“睡着呢,用我去把她叫醒?”
趙靈說:“不必了”
皰房裡煮着米羹,樂野準備去取,起身拍拍衣上的灰塵,說:“先生就是慣她,以前先生從師鬼谷老先生時,天沒亮就起來了,她倒好,日上三竿了還在睡。”
趙靈只是笑了笑。
魏姝起來時已經快到了正午,她餓了,肚子是在空的難受,這屋裡沒有銅鏡,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一副衣冠不整發髻散亂的醜樣子,她推門看見樂野,抿了抿嘴,張嘴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餓了”
樂野上下瞟她,其實很想笑,她這幅樣子邋遢極了,不過他還是板着臉,道:“起這麼晚,還好意思吃,先去給先生把昨天謄的文章背了!”
魏姝在心裡把樂野給罵了好幾輪,卻還是聽話的去了。
趙靈乍一看她,也皺了皺眉,她那副邋遢樣子,很難讓人覺得她是個美人。
魏姝站在那,樣子委屈極了,說:“我來給先生背文章。”
趙靈沒說話,自然也沒看他。
她就站在那裡背,她不笨,腦子也很好使,一個字也不落的都背了。
正當時,樂野端着午膳進來,說:“正好一塊吃吧。”
魏姝其實很不願意和趙靈同桌,不過她沒法子,只能一同坐下。
樂野很嫌棄道:“你把你頭髮梳好再吃!”
魏姝說:“我頭髮太長,沒有銅鏡,很難梳好。”
樂野嘆了口氣,不願再理她。
魏姝吃的並不痛快,因爲她只要和趙靈同時往一樣吃食上下箸,樂野就會偷摸瞪她,很不痛快,但是她連屁都不敢放一個,只敢心裡罵。
過了響午,她依舊跪坐在矮案旁謄抄文章。
抄完了,趙靈便給她講這其中的意思,他其實其實是個很有耐心的人,不過魏姝喜歡溜號,她眼睛是看着他的,魂卻不知飛到了哪裡去。
趙靈一見她目光呆滯,就猜到了她在走神,他不發火,不生氣,只是不說話了,然後屋裡就會陷入沉寂。
等魏姝反應過來,趙靈平淡的道:“伸手”
魏姝就伸出手來,他取了一片木竹片,依舊平淡的道:“打幾下?”
魏姝眨巴眼睛,含着水光討好似的說:“先生開心就好”
趙靈沒領她的討好,啪嘰一竹板,她的手心就紅了,腫的老高,眼淚差點迸了出來。
趙靈說:“若再走神,明日不到天亮便叫樂野去喚你起牀。”
魏姝恩了一聲,手疼的抖,聲音也抖。
她清楚的認識到,和趙靈討好是沒有用的,他不會買她的好,她只得乖乖的坐在那裡背,絲毫不敢懈怠,跪坐的腿都麻了。
到了傍晚時,樂野進來了,很驚奇的與趙靈說:“先生,你猜怎麼着了?”
趙靈沒說話。
樂野自問自答道:“楚國從丹陽退兵了,楚國那老鄰居越國趁着楚國發病秦國之時在楚東一連攻打十城,楚王嚇壞了,立刻把駐紮在丹陽的楚軍調回去了。”又道:“先生,您說巧不巧?秦國之危就這麼讓越國給解了”
趙靈道:“不巧”
魏姝有板有眼的揹着手裡的竹簡,聽到這忍不住噗嗤笑了一聲。
樂野瞟她一眼說:“小毛丫頭揹你的書,偷聽什麼!”
魏姝一本正經的說:“秦國和越國私下一定有往來盟約在先。”
樂野不敢說別人,罵她倒是不猶豫,說:“你懂個屁!秦越路遠,馬車不至,音信不通,越國在東南邊陲,怎麼能準確知道楚國是否駐兵丹陽,等書信到,仗都打完了。”
魏姝說:“這有什麼不知的,楚國尋常搶越城池,殺越百姓,可一旦楚國與秦國生刀兵戰火,那就一定會安撫越國,所以只要楚國予越金銀,修盟約好,那就一定是要同別國開戰,不僅是開戰,還是大戰!越國自然可趁機在背後捅楚國一刀,佔點便宜。”
樂野啞口無言了,半響,他看了眼趙靈,道:“先生,這傢伙……”樂野對上趙靈平靜的眼眸,也知道魏姝說的是對的,嘆了口氣,悻悻的道:“這丫頭看來還是有兩下子的。”
魏姝很高興,有些洋洋得意,臭美的抿笑,趙靈淡淡的掃了她一眼,她就安分了。
趙靈說:“繼續背”
魏姝哦了一聲,聽話的坐回了矮案旁,執筆落字。
樂野說:“若真如此,那秦國新君可真非等閒,年紀這麼輕,就能有未雨綢繆之舉,都說他性格溫潤,如今看來倒是棉裡藏刀。”
秦國新君,魏姝手裡的筆掉了,摔在地上,濺了一身的墨汁,她的臉色蒼白,目光也在發直,心裡像被錘擊了一下,又酸又脹,很複雜,她想念他,卻同時又不想念他,她聽到有關他的消息時,心裡就會掙扎撕扯的難受,她也說不清,道不明,但她知道是因爲長玹,長玹是梗她心裡永遠的刺,使她沒法子像以前一樣去面對嬴渠。
趙靈看着她,眉頭微皺,他不懂她爲什麼會這麼慌張失神,但他聽聞,魏時的長女曾在秦國待過許久,魏姝和秦國新君或許是舊識,他如此猜測,不過他沒說話,也沒有問。
倒是樂野,罵道:“你又作甚!”
魏姝沒說話,她撿起筆繼續寫着,臉色還是很不好。
秦國咸陽蟠殿
羋氏在哭,在鬧,臉是花的,髮髻是亂的,衣裳也是散的,十分不得體,看起來就像女鬼一樣。
蟠殿裡也是冰冷的,陰森的,羋氏就在這蟠殿裡又哭又嚎,她不信,不信老秦公會讓她陪葬,她揮手撤翻了奴婢端來的鴆酒,又狠狠地往她的肚子上踹,歇斯底里的喊道:“我要見秦公!我要見秦公!你給我滾!”
她確實會見到秦公的,無論是新秦公,還是老秦公,她都會見到的。
她正癱坐在地上哭嚎,殿門被推開了。
她側目看去,就見嬴渠走了進來,一身黑色錦帛深衣,腰配黑色紅絲繡紋鞶帶,黑髮冠起,身材修長挺拔,他站在那裡,沒有一點溫潤,很冰冷,高高在上的睥睨着她,他是一個生殺予奪的君主。
羋氏說:“你給我滾!我要見秦公!你給我滾!”
嬴渠冷淡的說:“寡人便是秦公”
羋氏說:“君上不會殺我的,都是你,是你篡權奪位,謀殺君上!”
嬴渠只是看着她,覺得很是可笑,人到了絕望的時候,總是這般愚蠢,羋氏也一樣,沒法子避免,不僅愚蠢,還喜歡癡人說夢。
羋氏惡狠狠的說:“你最好放了我,不然楚軍就會殺來!殺了你這個亂臣賊子!把你的頭給砍下來!你不是秦公!我的兒子,長子,嬴虔,他纔是秦公!”
她已經激動的語無倫次了,然後她看見了自己心心念唸的兒子,嬴虔從殿外進來了。
她幾乎是爬着過去的,緊緊的攥着嬴虔的衣角,眼睛發紅,瘋狂的說:“兒子,你現在就殺了他!殺了他!然後楚王會輔佐你爲秦公!殺了他啊!”
她如此嘶吼着。
嬴虔沒有動,她看見自己的母親,聽着她口裡說出的話,十分的痛苦,他覺得自己的心就要被撕扯開了,痛苦的不行,他寧可,寧可現在就把劍刺進自己的身體裡。
羋氏見他無動於衷,怕了,慌了,從嘶吼到哀求道:“兒子,你殺了他,殺了那個畜生,不然死的就是母親了。”
嬴虔閉上了眼睛,他不想再看了,聲音嘶啞的說:“母親,這是君父的命令,兒子沒有辦法,母親,你爲什麼要勾結楚軍,爲什麼!”
羋氏怔了,身子涼了,血涼了,心也冷了,她沒想過,自己十月懷胎的兒子會說出這種悖逆的話來。
過了一會兒,她很輕的說:“嬴虔,我是你的母親。”
嬴虔痛苦的說:“就因爲你是我的母親,你纔不能這樣,不能!”
羋氏瘋了,她又吼道:“我做這一切還不是爲了你!”
嬴虔沒有說話,他只是緊緊的閉着眼睛,生怕看到一絲的光亮,此刻沒法不懦弱,因爲他沒有辦法面對這一切,沒有辦法接受這一切。
羋氏笑了,她指不上她的兒子,她早就該看透,嬴虔和老秦公一樣,他們嬴姓的人都是這麼冷血無情的。
然後她笑了,從地上踉蹌的爬了起來,她看着嬴渠,說:“你殺了我,楚國也不會退軍,秦國給我陪葬,不虧。”
嬴渠看着她,平淡的說:“楚國的軍隊已經撤了。”
羋氏的表情很可笑,又驚恐,又不信,說:“不可能!”
嬴渠道:“如果越國在楚國背後攻城呢?”
羋氏沒有說話,她大概已經絕望了。
嬴渠揮了揮手,寺人端來了一爵鴆酒,她瘋狂的掙扎着,卻被寺人按倒在地,緊緊的桎梏着四肢,她不能動,只得絕望的喊着,詛咒着自己的兒子:“嬴虔,你這是弒母,你幫着嬴渠殺了自己的母親!你會遭報應的!你一定會遭報應的!”
“你一定會遭報應的!”
酒水灌進了她的嘴裡,衣裳也被打溼了,她痛苦的抽搐了幾下,吐出了一口鮮血,斷氣了,眼睛還在睜着,充滿了恨。
嬴虔哭了,他看不下去,那淒厲的詛咒聲不斷地迴響在腦中,他逃了出去,在院子裡大口的喘息,大聲的嚎啕。
爲何?爲何啊?爲何一切會變成這樣,他最尊重的父親殺了他的母親,他的母親又這樣詛咒着他,血濃於水的親情啊,爲何最終變成這副樣子,爲何會互相怨恨殺戮,他不懂,只覺得覺得心都碎了。
嬴渠看着地上的羋氏屍體,死了,都死了,君父,羋氏,都死了,但他的心裡沒有輕鬆,只有悵然,空蕩蕩的悵然,羋氏該死,但他本來是不想殺她的,不想,因爲不想寒了,傷了嬴虔的心。
……
“當你選擇做一個英明的君主時,就註定了要選擇薄情寡義”
……
他也閉上了眼睛,久久的閉着,很孤獨,同時也非常的痛苦。
過了許久,他睜開眼,眼眸恢復了平靜和清明,他冷淡的吩咐通仲道:“以國後之禮將羋氏與君父同葬,賜諡號莊”
“諾”通仲知道,嬴渠這番做法是爲了安撫嬴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