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年的臘月就這麼來了?!回想我剛到京城時還是春天,一年不到,我就成了待嫁的婦人,真TNND的沒天理!想想我紅顏如玉,年芳十四,雖然說明年纔會嫁人離家,可我還是覺得太早了!這感覺,就像讓人在我脖子上繫了條繩子似的牽着,怎麼都覺得不舒服!
剛下過了雪的花園中一片銀白,太陽出來的時候,雪光耀得人眼睛生痛。我穿着厚厚的雪襖站在院廊下發呆,不自覺又想起這了段時間過的太快。自從我九月從雍王府回了家,就再沒去過什麼好玩的地方。後來知道我阿瑪把我許給了原戶部尚書王鴻緒的小兒子王峙霖,我便偷偷地去打聽此人如何。如果不問還好,打聽之後,我自己差點沒氣死!
聽說王峙霖是京中有名的紈絝子弟,仗着他老子的勢力,先得了個刑部的五品差事,還和京中不少王親少爺都有些交通。只是快三十歲的年紀,卻一直沒有娶正房太太!聽說他最大的愛好,就是買些十來歲的小孩到他府裡當,還男女通殺,難道就是傳說中的□□?
一開始,我還不相信我阿瑪這麼沒眼光,結果自己跑到王家附近去打聽,不去還好,一去之下,正看見王峙霖家的大管家出門辦事!而那個人,正是那天我和李衛遇到搶小孩的狗腿子奴才!我當下氣得頭暈,轉身回家就和我阿瑪理論。誰知阿瑪聽我吵完,竟是一臉的無可奈何,滿腹的長吁短嘆!最後他憋紅了臉,才嗑嗑吧吧地把這樁婚事說了個明白:原來此事竟然是皇八子親自保的媒!就算是阿瑪早就知道王峙霖人品不佳,卻也無可奈何!
死老八!王八蛋!我結婚你保什麼媒呀!潘金蓮給武松敬酒——不懷好意!我心裡罵着八皇子,轉頭看到阿瑪那副可憐樣,我心裡卻是又厭又悲。阿瑪平裡對我還算好,可關係到他自己的地位前途,他竟是這個嘴臉!唉,這老人家爲什麼不想想才受過四爺的恩典,放過我一馬呢?
次日一早,我匆匆忙忙跑去四爺府上請他幫忙,可是卻連雍王府的大門都沒進去!守門的說四爺這幾日正在忙江南的案子,外客一律不見!晚上我跑去找十三爺,他卻和福晉到京外莊子上秋收去了。時也命也運也,難道我真要跑路離京?!回家的路上我一路哭一路走,正趕上京城入秋時的第一場秋雨,回到家裡我就病倒了。感冒發燒咳嗽說胡話,斷斷續續的病了月餘,等到我能站起來的時候,我卻已經是什麼話都不想再和阿瑪他們說了!乾脆,我自己打了包裹回到盛京。
“小姐,你怎麼又站在風口上了?別受了寒氣,再病了!”有人輕輕地走到我身後,爲我披上一件夾袍。
我不用轉頭就知道,來人是我在道上揀來的丫頭小桔。說來也是緣分,在我往承德去的時候正趕上天降小雪,趕車的車把式告訴我路上有個死人,正攔住了道,得下車去把這人扔到一邊去。我下車一看,才見到這死人卻是個暈死過去的女孩。看着她一身是雪,臉上卻沒有雪花,我便猜她還有活氣。果然一探她的鼻息,她還是個活人!我就急急忙忙地帶着她投了客棧。
請大夫給她醫治傷病,大夫卻說是飢寒所致,只要將養幾日,即可痊癒。我試着給她喝了兩天的小米清粥,到了第三天頭上她就能下地行動了。我本想打發這丫頭回她自己家去,沒想到這小丫頭卻死活也不肯離開我,非要在我身邊當個丫環。聽她自述,她竟然是父母雙亡的可憐小孩,她嬸母要把她賣到妓院裡去,她便負氣之下逃了出來的。
其實我懷疑她是個逃奴!因爲她若真是可憐人家的女兒,如何手掌細緻柔嫩,並沒有一點幹活的痕跡?誰知小丫頭竟拿出官府開具的文引,上面寫着:張氏三郎,山東文登縣小文村人氏,今攜家張王氏並女張氏遷移保定府大營村。康熙四十X年X月X日。看着官文路引和小丫頭一臉的淒涼,我便答應她留在我這兒了。正好如今小桃已經跟了大哥,我身邊也沒有丫環,便讓小丫頭當了我的待女。因爲小桔長的黑瘦,便有家人私下裡叫她“黑木柴”,但她自到我的身邊,便對我盡心盡力的服侍,因此,我倒拿她當成是朋友看待。
我初到盛京時,大哥因爲心疼我大病一場,便囑咐小桃熬些補藥給我。但我不喜歡喝藥,便讓小桔替我代勞。沒想到二個月的時間,小桔竟出落的白嫩細緻,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就像是洗乾淨的小瓷娃娃,無論何時何地,總是散發着耀眼的美麗。小桃常和我開玩笑,說沒看出來,當初那麼個小黑丫頭竟是個美人胚子!我便很得意地說我是識馬的伯樂!大哥常在一邊笑我,說我不知羞。明明是碰上的好運氣,揀到個美人,我還自己誇自己!氣得我乾脆也不搭理他。小桔這時就站在一邊微微地笑,有些羞怯,還有些羨慕。
見我看着院子裡的雪,小桔就安靜地陪我站在廊子下。我怕她也凍着,便想回房裡,小桃卻從外面風風火火地走了過來,還不到我面前,就已經急着說道:“小姐,我正想去找你商量呢!少爺說請您把年下要買的東西都寫在單子上,他讓阿福去買回來。”
幾個月不見,小桃成了大哥的通房大丫頭,盛京這邊的家事已由她全權代理。我回到盛京,小桃看到我又是高興又是心痛地說了好多話,讓我一下子開始奇怪,怎麼成了婦人就連性子也變了?我說她變成了呱噪婦人,她卻不以爲然,說什麼,她是家裡的奴才,自然要爲小姐少爺打算!呵呵,總之,我對小桃這個小嫂子倒是很滿意。後來我忍不住,幾次偷偷問大哥他如何看待小桃,沒想到大哥竟是早就看上小桃了,卻不好意思說出來。我這亂點的鴛鴦還真點對了。
“小桔,明天是臘月二十了吧?”我見小桃一臉着急等我回話,便回頭問小桔。
小桔忙點頭答應,我便對着小桃笑道:“小嫂子,你缺什麼就向大哥要好了,還來問我作什麼?以前沒看出來,你還是個把家過日子的好手!我來了盛京,可就是來享福的,纔不想當那勞什子管家婆呢!”
一句話說的小桃臉色緋紅,埋怨似的笑道:“小姐又拿我開心,再叫小嫂子,我可不理你了!”
我一見小桃的樣子,更覺得有趣,便推着小桔,笑着說:“小桔,看見沒?我叫她嫂子她就不理我!你去,叫她幾聲大少奶奶,看她怎麼辦?”
小桔一扭身子,躲開我的魔掌,笑着說:“小姐,小桃姐姐臉皮薄,你別拿着人家開心了!”
我一見小桔的樣子,故意假作生氣,衝小桔道:“你們倒成了一夥了?不行不行,留不得了,哪天看着個好小子,快把小桔也打發了吧!”這句話一出,便把小桔和小桃都羞紅了臉。我對自己的調戲行爲十分的滿意,便拉着倆個小美人的手回房裡寫年貨單子去了。
按照關外習俗,過了臘八之後就進入春節的準備工作:打掃灰塵(一年最大的一次大掃除,也叫除舊迎新。屋裡屋外徹底清理粉刷乾淨迎接新年)、殺豬(爲了春節前後兩個月的肉吃,殺豬的時候要宴請左右鄰居好幾桌人熱熱鬧鬧的)、蒸饅頭(爲了春節期間來客人做飯鍋不夠所以要提前蒸幾鍋饅頭備用,也爲春節祭祖用)、置辦年貨(也就是採購春節用品爲了人丁興旺所以每年春節都要買幾個碗筷,無論家裡已經多出多少。還要給小孩子買新衣服,春節期間出去給長輩拜年的禮物等等……),前三樣小桔都準備好了,買年貨就成了如今的頭等大事!
我先在單子上寫好我們三個女人都想要的頭面首飾和新衣服,再加上大哥的份,其它的不過是照去年的單子寫出幾樣來就算完事。擬好了單子,我正看着自己難看的毛筆字發愁,忽然前面廊下的丫環來報說京裡有人給我送東西。小桃笑着說是阿瑪打發人來看我的,我卻覺得奇怪,當下也不再羅嗦,乾脆領着兩個傻丫頭一起到了前院,一看究竟。
剛走出門口,我就看到一輛馬車停在門外,趕車的小子二十多歲,自報其是十三爺家裡的奴才,除了一車東西要送我,還捎來一封十三爺的信。我奇怪十三爺竟然會送我東西?卻什麼也沒說,只打發人接了東西,回屋自去看信。
信是鄔先生的筆跡,十三的口氣,大概的意思是說京裡諸人都好,李衛不日就要回京交差,可惜我不在京城,大家都很想念我,怕我自個兒在盛京這邊過年冷清,便送了點東西給我。一車子東西中,吃喝用度一應不愁。最特別的是李衛還專門從浙江給我帶來話梅、筍乾和蝦皮。我按下信,提筆回覆,忽然看着空空白婚,無言相告。
十一月,耿格格生了個兒子,她本來打發人請我去四爺府上吃滿月酒,我卻已經動身來到盛京。回想當晶,自從月夜一別,我沒再見過四爺、十三爺,現在接了他們的信,只覺得恍如隔世。阿瑪曾來信讓我回京裡過年,我以大哥在盛京過年孤單爲由拒絕了,其實我是想養好了身體,便離開這個“家”。從盛京出走肯定要比從北京出走方便的多。此一別天高路遠,可能就永遠再沒有交集了,難爲他們都還想着我。思及十三爺一番情誼,我再次提筆,告訴他們我都還好,又敘說關東風景,讓他轉告大家不必擔心我,等過了年我就回京,到時又會再見云云。
封了信交給十三爺的車伕,又賞了他十兩銀子,我就打發管家帶着那車伕去休息。小桃和小桔雖然奇怪是誰給我送了東西,卻也不敢多問,只隨着我一起在房裡剪窗花閒聊天。
臘月二十九,我去財神廟請財神、門神,大年三十早上貼春聯對聯,福字,掛錢。還有井水聯,牲畜聯,行車聯,擡頭見喜等等,忽然想起李衛講過他不認字把六畜興旺貼到客廳上的事,便講給大哥聽,逗得幾個人都很開懷。
大年三十晚上,大哥帶着小桃,我帶着小桔,四個人守着桌子吃了一頓豐盛的年夜飯。一桌子的菜我們三個女生研究了好多天,爲了合着吉利。菜必須要有魚(年年有餘),有雞(大吉大利),主食是餃子,餡料是豬肉芹菜,菲菜三鮮和白菜餡各包了一些,選了兩個餃子放了大錢和糖。雖然東西簡單,吃着卻分外安寧舒服。
我們四個人圍坐在桌前胡扯着過年的習慣,大哥忽然問小桔:“小桔,你知道爲什麼小姐給你起名叫小桔嗎?”
我回頭看着小桔,小桔認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桔子吉利吧?我看過年的時候大家都要吃點桔子的。”大哥樂的不行,卻不說話。
小桃學着私塾先生的樣子,搖頭晃腦地吟道:“差矣,差矣!小姐那是因爲喜歡吃桃子桔子杏子李子!她以前說了,要是有四個丫頭就叫,桃桔杏李。”
小桔一聽,噗嗤一聲笑了,歪着頭問道:“小姐,那要是叫小杏兒,不就成了小心眼了嗎?”
聽她這麼一說,我們都笑了,大哥提議我們划拳喝酒,小桃第一個站出來響應,我自然也答應的痛快。一時我們四個人鬧的不亦樂乎,小桃吃着了那個帶糖的餃子,我說是明年要生兒子,我吃到了大錢,大哥說我明年還是要發財的,還想往下說什麼,卻又停了口,可能是想起我的婚事吧,場面有些冷清。我忙提起出去放爆竹,大家便到院子裡,一直玩到二更天,才都回房睡覺。
看煙火的時候,大哥揹着小桃小桔對我說:“敏敏,你要一輩子不嫁也沒關係,大哥養你,我和阿瑪提了要給你退婚的事,他雖不允,我卻也不怕。如今哥哥已能自立門戶,養我的親妹子,別人還不好說什麼的!”我心裡感動,卻不能讓他爲了我搞的父背子離,只搖了搖頭,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無風無浪地過了正月十五,去看花燈的路上我忽然覺得很冷,便讓大哥和小桃自去看燈,我帶着小桔回了家。回到到房中,我和她閒話幾句,我忽然想起我的計劃,便問她:“小桔,我想出門走走,有可能到外地住一段時間,你願意和我去嗎?”
“願意呀!小姐去哪,我就去哪,我家裡沒有親人,嬸子要把我賣了,要不是小姐讓我來侍候,我早就凍死在路上了。”小桔黑黑的大眼睛一閃一閃的,眼睛裡竟有淚光。也許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吧,我早就發現她很早熟,在很多事情上,比我要成熟和實際。
小桔看我盯着她看,竟然也不着急,只是拿起身邊的一對花樣子比來比去的看,我看她那樣子好笑,便問她:“你長的這麼漂亮,沒有人和你提親嗎?”
我滿心期待地等着看小桔臉紅,誰知道她竟沒有什麼表情的嘆了一口氣,半天才幽幽說道:“小姐,我自逃出來,受過多少苦也就不提了,如今能活着,便已是菩薩保佑!至於其它俗念,對我來說都是多餘,小姐以後要是看我順眼,就讓我在你身邊多留兩年,要是不順眼,就打發我去佛前剃度,給小姐念一輩子經吧!”
我聽她的話奇怪,便問她:“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頭?你也不過比我大二歲,竟看淡世情到了這個地步?”
小桔張了張口,還沒說話,眼圈就紅了,她忍着不讓眼淚落下來,輕輕說道:“小姐,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瞞你,你可知道我到過什麼地步嗎?我也被人拐過,賣到土窩子……那是連三流妓院都不如的地方,我被賣去時還不到十四歲,當天晚上龜公就強睡了我,我想死又怕屍體落在他們手裡也不得乾淨,我披着大雨逃出來……”說到這裡,她兩行瑩晶的淚水已經順着如玉的臉頰流了下來,我想阻止她,不讓她再說下去,她卻深吸了一口氣接着說道:“我跑到京城的一個大富之家當了丫頭,本想着能從此安穩,卻無意中看到少爺虐殺小妾,我怕他殺我滅口,又往關外逃來,半路上大風大雪,我飢寒交迫,好在遇上了小姐。”說完,她竟無聲無息的流淚,彷彿又陷入過去極痛苦的回憶之中。
聽着她的敘述,我一下子不知所措起來。同樣是女孩,同樣的年齡,她小小年紀遭遇如此悲苦,我卻錦衣玉食何等快活!是該感慨命運的不公,還是哭泣時代的懦弱?我拉着她的手,話到嘴邊,卻沒有什麼可以說出來。忽然腦子裡蹦出一句話:“沒有經歷過的疼苦,誰也不能說‘我瞭解’;沒有經歷過的悲傷,誰也無權說‘我知道’。”
熬到了三月,春也暖了,花也開了,我也開始收拾東西,安排好了要走的路程,告訴小桔準備東西。我和大哥說:我要回北京!小桃拉着我的手不放,大哥卻嘆氣無語。見我堅持,只好又爲我準備了行李物什,還打發了兩個車伕從人,送我回京。不到四月,我和小桔便已成行,踏上了回京的官道。
我身上的銀子大概還有四百兩,左思右想,打算這次路過承德便在此處置一個小小的產業,日後脫身也好,北行也罷還能有個落腳之處。
打發着車伕從人在客棧休息,我換了男裝帶着小桔逛起了承德。承德地方不大,因爲皇家秋狄的木蘭圍場離此不遠,很多王公大臣爲了伴駕方便,都在這裡有別院。據此,承德的經濟交通也漸漸繁華,再加上不時有蒙人來此地交換商品,茶葉中藥,牛角紅花,也算是物資豐富經濟繁榮。
帶着小桔走了半日,小桔卻總是笑我喜歡迷路。只因爲我不逛大街,專走小巷,還走的興趣昂然。其實她哪裡知道,我已經暗暗看了幾處待售的房屋,只等機會出手買下而已。
第二天一早我又着男裝出門,直奔着昨天看好的地點而去,走了幾戶,便找到一處十分可心的房屋。和房主人商談順利,當即找了地保,中人,以一百四十兩買下一所小宅。說好第二天交接,我興沖沖地回到客棧,洗澡換衣服,和小桔說了我的計劃,她嚇了一跳,卻很快的決定要和我在一起,我便收拾好細軟睡覺,只待天亮。
第三天早晨,別的客人還沒起牀,就已經聽見我房裡大吵大鬧。等到車伕從人趕來時,只見跪地求饒的小桔哀哀哭泣,我坐在牀邊氣的全身發抖,趕車的大福勸我別生氣,又問小桔是怎麼了?我罵小桔摔壞了我最心愛的頭髮釵子,還讓阿福把她攆出去。小桔看着我哭的不成樣子,卻還是一轉身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大大地出了一口。急忙打發從人快快出發,直奔北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