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有高跟鞋咣咣的聲音走到門邊停住。雪櫻趕緊伸手拭淚,回手去推祖蔭,他卻坐在牀沿,紋絲不動,臉上盡是幸災樂禍。清流在外篤篤叩門,穩穩重重地笑道:“雪櫻,我進來瞧瞧你好些沒。今天真是對不起。”雪櫻急得直向他使眼色,他笑了一聲方站起身來,踱到桌邊低頭翻那西洋畫冊。
清流但凡收起畫筆離了畫架,便和顏悅色,觀之可親。她穿着高跟鞋,手裡又捧着一杯茶,小心翼翼的踏進來,笑嘆道:“雪櫻,明天我畫畫時,一個小時就歇一次。你一定不會像今天這樣累。”她但凡提到畫畫,總有一種理直氣壯的正經神色,將茶端到雪櫻面前深深一拜:“來,喝了這杯茶,別再生我氣了。”
雪櫻還沒來得及答話,祖蔭啪地一聲合上畫冊轉身笑道:“清流,這模特難道非得雪櫻做不可嗎?”又笑向雪櫻道:“你可別喝她端來拜過的茶。不然這杯茶喝下去,她說什麼咱們都只好答應。”
饒是清流平日極爲大方,此刻也急得頓足,卻不肯再做聲,只將一雙明眸牢牢看着雪櫻,滿臉期待。雪櫻深深地看了祖蔭一眼,抿嘴一笑,接過茶來喝了一口,輕輕地道:“清流姐,明天你愛畫多久就畫多久,不礙事的。我往日繡花時也是一動不動坐半天,也不像今天這麼狼狽的,慢慢習慣就好了。”清流大喜過望,伸手去扶着雪櫻的胳膊,想說什麼,卻又笑吟吟地說不出話,突然想起張樹之還在院中,忙走到門邊招手笑道:“樹之,雪櫻還接着給咱們做模特。”
張樹之方纔陪着祖蔭在院門站了半晌,等到清流停筆剛欲進來,雪櫻便跌倒了。他見祖蔭跑過去時臉色陰沉,抱起雪櫻頭也不回地進了屋,深恐這位從天上掉下來的模特要沒了,急得團團轉,忙遣了清流親自捧茶道歉。此時聽到這個消息,深深地鬆了一口氣,笑嘻嘻的進來道:“清流早上畫,我傍晚才畫呢。中國舊式女子的美麗,在出嫁時最是頂峰,粉面雲鬢,瓔珞玉帶,讓人又歡喜又敬畏。我總想畫一幅鳳冠霞帔的新娘畫像,終於能心願圓滿。雪櫻,謝謝你。”他倒是真心實意的感激,說畢便深深一鞠躬。
祖蔭搖頭笑道:“罷了,我趕緊帶櫻兒走罷。你們倆輪番上陣,早一幅晚一幅,櫻兒可只有一個人,如何應付得來?”雪櫻抿嘴微笑,頰上淺淺一抹暈紅,理理衣服站起身。
清流還以爲雪櫻真地要跟祖蔭走,大驚失色,忙拉着她的胳膊道:“雪櫻,你方纔不是答應給我們繼續做模特嗎?”雪櫻拿眼看着祖蔭,卻不說話。祖蔭臉微微一紅,輕咳一聲道:“我本來就要接雪櫻走。你們放心,既然她都答應了,我還能攔着?”
青石板巷中有白洋布衣衫的賣花女子提着藤籃經過,籃裡滿滿的馥郁玉蘭花。門口有兩輛黃包車,車伕蹲在牆腳下曬太陽。見有人自大門出來,忙拉着車趕過去。先一個車伕喊“先生小姐”,後面的車伕喊着“老爺太太”,祖蔭便徑自走到後面那輛車邊,先扶着雪櫻上去,轉身與張樹之拱手作別,張樹之卻深深鞠躬——一個行中禮,一個行西禮,端的有趣,他們兩人自己也面對面地笑了。
黃包車把上繫着白銅鈴鐺,跑起來叮噹叮噹亂響。那車伕見祖蔭一派貴介公子模樣,眉目沉穩,非富即貴,因此一路靜悄悄地埋頭拉車,十分賣力。街邊的槐樹枝葉招展,對生卵形葉子碧綠青翠。陽光從樹葉間中漏下來,陰涼疏朗。祖蔭伸手握着雪櫻的手,沉默一時道:“你娘只說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一個人講,我讓進寶先帶她去放生橋那邊的院子等着。那房子昨天才收拾出來,沒什麼人知道。”雪櫻幾乎紋絲不動地點點頭,嘆了一口氣。
祖蔭將她手重重一捏道:“櫻兒,上海有一家紗廠折讓,我預備將它買下來。先前說要和你一起住在湖邊,只怕要晚一年半載了。”他難爲情地笑笑道:“這次帶着你回來,突然發現這家裡的一草一木,都是祖上留下來的,沒有我自己一分一毫功勞。”他眼中有種含蓄的認真,將她的手牢牢的握在手心,安靜地說:“櫻兒,富貴榮華,金玉滿堂,我都要給你親手掙回來。”
雪櫻安然微笑,喜氣如水,輕輕道:“富貴自有天註定。貧苦日子照樣能過,平平凡凡、無憂無愁也是很好的。只要你誠心待我,比什麼都踏實。”
她的手握在手中溫溫的,只覺得有凡世人間的無限溫馨。祖蔭含笑搖頭:“櫻兒,你不懂。”他無緣無故地嘆口氣微笑道:“等明年略緩過來些,就在澱山湖邊置地蓋房。我先前允諾的,將來雙份的還給你。櫻兒,我見了你才明白,男人就該讓自己的女人現世安穩。我這輩子欠你名份,可別的上頭,定讓你太平得意。”
河岸邊的青石板路即使晴天也像洇着水漬,陰潤潤的溼。河岸人家櫛比鱗次,日色淡黃,照在極白的粉牆上,烏篷船在河中悠悠來往。巷子裡許是有人做飯,空氣裡飄着韭菜的辛香。黃包車到巷口就不往裡走了,祖蔭扶着雪櫻下車又走了幾步,指着巷裡第二戶人家道:“就是那裡了,你先去敲門,我給車伕付了錢就來。”
雪櫻瞧着那兩扇烏黑髮亮的大門,突然間生出無窮懼意,無論如何不敢上前拍門。門卻吱呀一聲洞開,進寶笑容滿面地站在門後,拱手道:“雪櫻姑娘,嬸子在樓上等您半天了,快上去罷。”
這院子從外看並不惹眼,進來了卻華麗深邃,庭院深深。青石漫的小徑甚是清潔,一株白玉蘭種在小魚池邊,半開半含苞。半邊樹被屋檐影子罩着,陽光未到處,花朵上露水猶溼。二樓臨院第一間房的窗戶大開,一人正扶着窗框往下看,見她進來,無聲無息地隱沒在窗後。
該來的還是要來,終究躲不過。雪櫻遲疑半晌,終於走進屋裡,踏着木樓梯往二樓去。樓上傳來一聲極熟悉的輕咳,又歸於寂然無聲。她心中無端端地一驚,仰頭怯生生地道:“娘,你來了?”樓上靜悄悄的,再無迴音。
仰頭看上去,二樓的雕花朱漆欄杆間透着淡碧的天色,一枝玉蘭斜斜在朱欄間盛開,白得刺目。她呆立半晌,閉目深深嘆一口氣,且停且住,每一步踩下去都像踏個空,好容易捱到二樓第一間房前,背上幾乎密密地出了一層汗。
三德嬸整個身子都隱在門後,神色不甚分明,凝視她半晌,終於徐徐開口,語氣波瀾不驚,不喜也不怒:“進來坐吧,給姑娘道喜了。”
這話聽在耳裡如針刺刀割,她忍不住簌簌發抖,幾乎要墜下淚,哽咽道:“娘,我知道自己有錯處……”三德嬸臉上仍是平靜,說的話卻如平地驚雷:“你不用叫我娘。我特特地從陳家灣趕來,又等了半日,就爲了跟姑娘說一句,我不是你娘。”
三德嬸連雪櫻看也不看,自管自地說下去。往事如天崩地裂般也好,立刻要恩斷義絕也好,她的神情卻像是在訴說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櫻兒,我把知道的全都告訴你。你的親孃珍珠,當年嫁到南京富貴人家,過了幾年不明不白的死了,死前偷偷地把你送出來,託我撫養。我聽說你上面還有個親哥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三德嬸悽然苦笑道:“姑娘論起來是齊家的小姐,果然是金貴身子,鄉下養不住。不過這做妻做妾,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你既然敢跟陳家少爺私奔,又跟他圓了房,眼見得鐵了心要做妾,日後的苦楚就請姑娘自己擔着罷。陳家灣容不得私奔的人,你也回不去了。”她原以爲自己不會流一滴淚,卻終於忍不住潸然淚下:“我雖沒生你,可十五年來含辛茹苦將你養大,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但求姑娘一件事。”她擡手拭淚道:“你孃的事情,我也說不好,總之她只怕瞞着我什麼。我老着臉求你,請姑娘起個誓,日後若被人問到身世,千萬別提到陳家灣。”她說到此處,突然神色極爲堅執:“請姑娘起個誓。只要你起了誓,就算與我兩不相欠,我也好回家去。”
雪櫻早已泥塑木雕似地呆了,雙膝一軟便跪在當地,眼淚紛紛:“娘,您一定是騙我的。我從記事起就在陳家灣,連村口都沒出過,怎麼可能跟甚麼南京有牽連?”
三德嬸神色淡漠,站起身道:“諸路神靈在上,方纔若有半句假話,教我口舌生瘡。你自己既然不肯發誓,那就聽我說罷。”她側目往院中掃了一眼,只見祖蔭負着手站在樓前,穿一件深藍長衫,背影清峙挺拔。她心中突然起了一陣恨意,冷然道:“你若日後對旁人提到陳三德、青牛,提到自己的身世,天打五雷轟,青天白日遭逢邪祟,都要落在陳祖蔭身上。”未待雪櫻答話,她便一陣風似的出了門。
祖蔭站在院中小魚池邊,看池中金魚嬉戲,無端端只覺打個寒戰,卻見三德嬸滿臉寒霜,咚咚咚地出來,見到他淡淡地打個招呼道:“該說的都跟雪櫻說了,恭喜少爺心願圓滿。昨日原是搭着陳管家的車進城的,他不過礙着全灣人的面子,纔跟着我來勸您。您是少爺,不愛聽誰也管不了,愛送他們夫婦上哪裡,本來也不關我事。只是這會子該回去了,我還得搭車,求您將他們找回來吧。”
祖蔭微有窘意,擡頭見樓上毫無動靜,心裡牽掛,略一沉思叫過進寶:“你將嬸子送到大掌櫃家等着,再去劉家請陳管家回來,送他們回陳家灣。”三德嬸聽畢一聲不吭,轉身便往大門走。
祖蔭心裡突然百感交集,又沒來由地忐忑不安,不假思索喊出聲:“嬸子請留步。”他將長衫下襬一提就地便跪下,只覺眼裡微微發潮,想了半晌說:“謝謝嬸子成全。”三德嬸這次倒受了他的禮,冷哼一聲,並不答話,昂然走出。
祖蔭看着三德嬸出了院門,忙忙回身上樓。這間屋的後窗下河水湯湯,晴天裡水氣疏淡。日光照進屋子裡,只覺得日色亦是溼溼的。他進門便瞧着雪櫻呆呆坐在地板上,臉色煞白,目光渙散,如失了魂一般,不由得心下憐惜,俯身拉起她的手,輕聲安慰道:“櫻兒,你娘雖然走了,以後萬事皆有我,你別擔心。”她一聲不吭,半晌擡起頭來,悽然一笑,雖然脣角微笑,眼中卻有種慘厲之色,像是受了極大驚嚇,忍着苦楚說不出來。
祖蔭看她臉上神情,當下猛吃一驚,將她緊緊摟進懷中連聲道:“櫻兒,你娘都跟你說什麼了?”她的手如置冰炭,握在手裡一時涼一時熱,他又急又氣,臂上略一使勁,將她抱到八仙椅上坐着:“櫻兒,我馬上去追你娘回來,你別怕。”
雪櫻聽到娘這個字,激靈靈地似有五雷轟頂,整個人已是癡了,醒過神時房裡不見祖蔭,只聽樓梯咚咚作響。她渾身起了一層虛汗,撲出去趴在欄杆上往下一看,只見他藍衫帶風,走地甚急,眼看就到院門了。她幾乎聲淚俱下,啞聲哭道:“你快回來,你不明白……”話未說畢,只覺得天暈地轉,軟軟地沿着欄杆就癱了下去。
眼前一切都像被煙霧籠罩,可即使隔着淚水,她也能看清祖蔭眼中的焦慮和疑問。她幾乎不假思索地躲開他的注視,扭頭看着窗戶。自樓上軒窗望出,天際白雲悠悠是虛的,人家烏檐粉牆是實的,可不管虛實,落在眼裡都似變成悵然。祖蔭不依不饒地拉着她的手,聲音清堅冷靜:“櫻兒,你說我不明白,你自己現在又是這個樣子,到底你娘說了什麼,讓你判若兩人?”
她心裡咚咚直跳,慢慢轉過臉,見祖蔭眉峰微蹙,緊緊地盯着她,滿臉憐惜着急。她心神激盪,幾乎張口欲言,又緊緊閉上嘴,搖頭不語,忽然伸手抱着他,只叫得一聲“祖蔭!”,滿心悲傷驚懼,輕聲道:“我只有你一個了。”
祖蔭心中亦是一震,亦緊緊地抱她在懷裡,心裡又酸又甜,慢慢撫着她的頭髮,良久道:“我心裡也只有你一個。”
她沉默一時,突然淚流滿面,低聲道:“我跟你來青浦,只怕是做錯了。你在這兒有家有業,怎麼可能只跟我清清靜靜的兩個人?可我現在就算後悔,也回不去了。”
祖蔭猶未答話,只聽院門哐啷一聲響,有人咚咚地跑進來。雪櫻一驚,一把便將他推開,站起身擡手急急拭淚。腳步聲一停,便聽進寶在院中大聲喊叫:“少爺,大掌櫃讓我給您帶回一封十萬火急的信。”
雪櫻默不作聲,走到後窗邊遠眺。祖蔭聽進寶的聲音急惶惶地,也不知道有什麼大事,只得轉身下樓,走到房門時忍不住回頭看,見她手扶着窗框,背影安靜婉順,心中不知爲何泛起一絲辛酸感動,含笑道:“你等着我,我去去就來。”
窗下河水荒荒,烏篷船便如水面上的花瓣,輕飄飄來去。河對岸是一長溜街市,大多是賣魚蝦的攤頭,挽着竹籃的女娘們與攤主討價還價,言語有一兩句傳到耳邊。青浦與陳家灣的口音稍有不同,說話時尾音上翹,拖得略長,每句話彷彿都在咦咦地揚聲詢問。她在窗邊靜靜傾聽,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聽樓梯間傳來咚咚腳步聲,還未轉過身來,祖蔭的聲音已到耳側:“櫻兒,方纔在路上跟你說過的紗廠,有好幾家工廠都想接手,競爭激烈,我得親自去上海走一趟。”
她猛然一驚,轉過身來瞧着他,他的眼珠烏黑,眼中一片堅絕:“這輩子我定會讓你太平安穩。我許諾過你的,日後定爲你親手掙來。”
人世這樣不安定,才聚了兩日,他便即將漸去漸遠。她想說什麼,終於咽回不言,微微一笑道:“我等你回來。”
祖蔭的眼睛閃閃發亮,看着她含笑不語,過了半晌蹙眉道:“我不知道要在上海耽誤多久,你若一人在這裡,我放心不下。一會我送你去張樹之家,你再往他家住幾天吧。”他輕輕嘆了口氣道:“櫻兒,等上海的事情一完,我立刻就回來。你住在張家,把樹之當成哥哥就是,他與清流都是很和氣的人。”
雪櫻的眼裡突然有點恍惚,聲音低低的微不可聞:“哥哥……那我叫他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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