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雪櫻不畏暑熱,在畫室裡日趕夜趕,這幅佛像也足足到七月初六才完工。大半月來嘔心瀝血,等到好容易畫完了,壓力陡然鬆懈。擡頭看窗外,夕陽刺得她微微眯起眼來,情不自禁放下畫筆,讚歎道:“真美。”
園中樹木經了雨季,轉成一種極深的溼綠,繞着白牆烏檐綿綿不絕。夕陽在西,落日餘暉未盡,如有一匹色彩斑斕的錦緞低曳於天幕,紅豔欲流。紅和綠對比強烈,似蘊蓄着肅殺的美感。
清流笑了一聲,走來站在她身後,指着西天說:“雪櫻,半月來夕陽日日如此,你今天才瞧見?真可謂不知西方之既紅。”
雪櫻臉微微一紅,轉身收拾畫架,將佛像慢慢拿下來卷着,低頭微笑道:“清流姐,我現在覺得當初跟祖蔭來城裡,是我做錯了。不管他對少奶奶怎樣,總歸……他們纔是正經夫妻。這次少奶奶開口要佛像,就當我補償她吧。”
清流一聽便擰起眉毛,正色道:“你若這麼想,畫畫就到不了上乘境地。拿起畫筆後,就只能與眼前的畫布交流,人間的煙火氣一絲一毫也不準帶進去。”她也覺到自己語氣嚴厲,放緩聲音道:“櫻兒,我平生最恨男人蓄妾,可是卻對祖蔭和你另眼相看,還教你畫畫讀書,你可知道是爲什麼?”
雪櫻略微一怔。清流開始教她畫畫時,確實說過民國提倡一夫一妻,語氣頗有不悅之意。她緩緩搖頭,面上微有疑惑之色。清流嘆口氣道:“我們與祖蔭相識兩年多了。先前你沒來時,他在我家一坐便半晌午。家裡的生意得過且過,從不肯多操心。”想起當時他眼中蕭索黯淡的神氣,她搖頭笑道:“做爲一個女人。我還是會反對他和你。但若爲愛情的緣故,我會贊成。”忽然眼珠一轉。伸手來捏雪櫻的臉:“也怨不得他。你這麼美麗聰明,我若是個男人,定要跟你天天在衆人面前走進走出,讓他們嫉妒。”
雪櫻面紅耳赤,嫣然一笑。將畫卷收到懷裡,打個呵欠道:“怎麼這會子倒困上來了?回去要好好睡一覺。”她半月都廢寢忘食地畫畫,極爲耗神,一雙眸子本來明如清水,此時似蒙上暮靄,倦意沉沉.16K手機站清流替她收拾好畫筆畫刀,親自送到大門口,笑道:“未來地大畫家,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慢慢來吧。”見她眼中有探詢之意,笑吟吟的道:“就是說別想一口吃成個胖子。”
雪櫻揮手招來一輛黃包車,坐好後眨眼微笑。揮手道:“我知道,不可求效太驟。欲速則不達。”那車伕自是謹慎。忙躬身道:“小姐放心,青浦城裡我很熟地。哪裡都能到達。”他似要驗證手藝,拉起車便飛跑。青石巷似走不盡般幽曲延綿,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和祖蔭坐着黃包車去放生橋,他握着她的手說:“櫻兒,我見了你才明白,男人就該讓自己地女人現世安穩。我這輩子欠你名份,可別的上頭,定讓你太平得意。”那日剛過晌午,街邊的槐樹枝葉招展,碧綠青翠,陽光從樹葉間中漏下來,陰涼疏朗。他的目光堅定溫暖,讓人不由自主只想沉淪。
那車伕突然放慢腳步,扭頭問道:“小姐,咱們要去哪裡?”
她猶在出神,隨口道:“上海。”車子猛然剎住,劇烈搖動,她險險從座上掉出來,見那車伕目瞪口呆,忙笑道:“放生橋,我要回家。”祖蔭此次去上海要一個月纔回,眼看已經過半,也快回家了。
車伕悶聲不語,身子向前微仰,兩手緊壓車把,走的極快極穩。暮色襲人,青靄漸漸上來,車把上系地銅鈴鏗然搖動,叮噹輕響間,只覺得悠遠無窮。
雪櫻這一覺連做夢都甜甜蜜蜜,身上似有陽光普照,溫暖無限。彷彿夢境裡有開門說話聲,又恍惚有人走動,的聲音膩膩不去。她心裡煩惱,勉強睜開眼睛,房裡卻空無一人,只有牆上一角陽光癡癡照耀。樓下的聲音恰到好處的靜默了,殘夢粘人,教人戀戀不捨,她翻個身又重新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幾分鐘,樓梯又開始吱吱作響,直往房裡來。她又惱又困,睜眼嘆道:“影兒,你這半天在忙什麼呢?”
門外那聲音卻似少***語氣,溫柔和藹,微含笑意:“雪櫻姑娘,我特意來接你去宅子裡過乞巧節。”
她本是將醒未醒,凝神一想立刻翻身坐起,慌着拿過衣服穿上。玉鈿在外笑道:“我在樓下等着,姑娘收拾好了便一起走吧。”還未等答話,便又折身下樓去了。
夏日的衣服本來簡便,她一瞬便收拾好了。又對着鏡子將頭髮略攏了攏,恐客人久等,忙忙地下到堂屋。果然玉鈿正在屋裡等候,見她下來,款款站起笑道:“聽說妹妹這半月一直忙着畫佛像,可真是受累了。”
也不知道影兒去了哪裡,堂屋裡除了玉鈿空無一人。她心下疑惑,忙搖頭笑道:“我不畫佛像也要畫別的,少奶奶不用客氣。”又笑道:“影兒不知道去哪裡了,有客人也不來叫我,讓你等這半天。”
玉鈿搖手笑道:“你莫怪影兒。剛纔下車時,我瞧着那車像拔了縫似的,恐怕妹妹坐着不穩當,讓她出門重叫車去。”她和顏悅色,過來拉着雪櫻的手笑道:“我跟老太太說,這次央雪櫻畫了佛像,今日又正趕上乞巧節,藉着請佛像地機會,不如一併請妹妹去宅裡坐坐。你不知道,老太太立刻叫我親自來請。大家都等着瞧你畫的畫呢。”
雪櫻微微一笑,往後退了一步道:“少奶奶請稍坐,我先去拿畫
玉鈿卻一把拉住她道:“哪裡還用得着妹妹拿?方纔等的功夫,已經讓荔紅拿上了,這會正在門外瞧着車呢。”她臉上淺淺笑渦,輕聲道:“老太太在家等地望眼欲穿,咱們快走吧。”雪櫻心中似有一團小小陰影揮之不去,手卻被她緊緊攥住,身不由己地往門外走。青石小徑兩側的石榴花兒枝葉扶疏,盛開地花兒胭脂般襯在綠葉間,如嫵媚笑顏般歷歷閃閃。有輕風吹過時,薄綃花瓣便微雨似地紛紛飄落,落了又落,石徑幾乎已被鋪成淡淡紅色。腳踩上去靜悄悄的,什麼聲息也沒有,氣味也沒有,只覺得難以言喻地惆悵失落,漸漸充斥身心。
老太太果然在正廳中等待,見玉鈿淺笑盈盈,攜着雪櫻的手走進來欲行禮,忙笑道:“不必弄那些場面上的虛禮,快坐下歇歇。”又對雪櫻笑道:“祖蔭說的計較太多,我也不敢打發人去看你。今兒藉着過節,有神佛保佑,纔敢請你過來瞧瞧。”看她身上一件紫湯荷花的大衫,文雅清麗,底下縑素菱的裙子上卻沾着幾點紅、黃之色,煞是刺目,微皺眉道:“你那邊使的丫環怎麼這麼不上心,連衣服也不替你用心漿洗?少奶奶也不挑好的送過去。”
玉鈿在旁陪笑道:“我原本挑了一個,少爺嫌不好,又退回來了。”
雪櫻早晨被催醒,匆忙間也未細看,隨手拿起昨天那條就穿上了,此時纔看見上面染的西畫顏料,想必是上色時不小心沾上的。自己也略有窘意,微笑解釋道:“畫畫時一疏忽,顏色便上了身。”
正廳中一時寂靜無聲,只聞庭前兩隻夾公鳥啾啾叫喚。夏日時氣悶熱,條案上滿滿地擺着冰水鎮着的水果,縷縷果香清而不淡,隨風陣陣襲來,又靜靜的淹沒在暑氣裡。她心裡忽然只覺得空落落的,方纔心底那一團小小的陰影似乎開始慢慢擴散。
玉鈿將茶盞輕輕放在肘後的茶几上,微笑道:“正要誇你的畫呢。我那天還跟老太太說,也不知道妹妹是從哪裡學的這般手藝,畫的人像活靈活現。”又笑對老太太道:“我聽攏翠說,屋裡請了佛像,等閒邪崇都不敢進去,才硬央着妹妹替我畫副佛像,好顯得咱們誠心。”拿眼四下一溜,皺眉道:“荔紅這丫頭,讓她抱着畫兒,這會子連人影都找不見了。”
雪櫻剛剛與玉鈿出門時便沒瞧見荔紅,還以爲她先坐車回來了,此時卻仍然不見人,心中已有了三分疑懼。低頭瞧見縑素菱裙子上的兩滴大紅染料,像血珠子似的觸目驚心,莫名其妙地便打個激靈,側臉看向庭前,正瞧見荔紅捧着畫卷雄赳赳地走過來,離廳子越來越近。
前後的事情如項鍊上的珠子,突然間穿到一起。渾身似被冰水淋透,那寒意是一絲絲從心裡透出來的,她幾乎帶着恐懼看向玉鈿。
玉鈿若無其事的扭過臉去,脣角漸漸浮上微笑,款款站起道:“荔紅,怎麼磨磨唧唧半天才來?雪櫻畫了半個月的畫,你可不要抱在懷裡搶了頭功。”
荔紅笑嘻嘻的走來將畫卷遞給雪櫻,低眉斂衽地說:“荔紅不敢居功。請雪櫻姑娘親自打開給老太太瞧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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