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二字怎生書(上)10月15日補全
一年後民國十二年八月初六
時令早已立過秋了,天氣卻依然暑熱,絲毫沒有秋意。落日熔金,小汽車正迎着夕陽的方向行駛,烏黑錚亮的殼子也像鍍了一層金色。開到三馬路的十字路口處,司機緩緩停下車道:“二少爺,這條弄子雖然不窄,車開進去容易,可一會子開出來就難了。”雲昊伏在後窗玻璃往外一看,點頭道:“就停在這裡罷,我去去就來。”
弄口早有人等候,見是他來倒怔了怔,笑問道:“怎麼今天是少爺親自過來?”見雲昊眼風閒閒掃過,忙改口道:“只是隨便問問,少爺莫怪。請跟我來。”轉身在前帶路。直到小弄深處一所樓房前,停下腳步躬身道:“少爺,請上二樓左轉就到了。這時辰客人多,裡頭煙霧濃的很,你看清了腳下再走。”
雲昊微一點頭,掀簾而入。果然到傍晚時分,煙館裡幾乎滿座,煙靄沉沉,*牆擺着的十幾張紅木牀上,都躺着正在吞雲吐霧的客人。鴉片的香味中似含着淪肌浹髓的魔力,他眉頭緩緩一蹙,掏出手帕掩了口鼻,才緩步沿樓梯踏上。
二樓卻是另一番光景,不見一張煙牀,十分乾淨。剛一上樓,便有人殷勤的迎上來笑道:“二少爺,早知道您親自過來。今日就該將煙館歇業一天。”雲昊微一擺手道:“這裡沒什麼味道,也還罷了。”眼光一溜,見桌上已放着包裹妥當的煙土。微笑道:“這次的貨是印度土?你們申幫真個越來越有錢了。”
那人忙低頭賠笑道:“煙土好了,好客人才肯來麼。這都是託您的福。肯貸款給我們做本錢。一路看不然才一兩年工夫,幫裡哪能鋪這麼大地攤子?”
雲昊拿起桌上的煙土藏好,冷笑道:“你們也別太貪心,總要給別人留條活路。聽說其它幫裡近日多有不服,都鬧到老頭子那裡去了。”那人不敢說話。唯唯諾諾的送他出門。
才一眨眼地功夫,夕陽落盡,青靄漸起。司機見雲昊從弄裡出來,忙上車打火。雲昊見一輛電車緩緩開來,懶懶地一揮手道:“等電車過了咱們再走。”
道邊的洋梧桐遮天蔽日地綠,枝葉低低壓下,幾乎觸到電車頂上,嗤嗤地劃拉而過。雲昊見它走遠了,剛上車坐定。還未開口說話,便聽耳邊“砰”的一聲巨響,後車窗玻璃被擊得粉碎。無數晶亮的碎屑在眼前炸開,打在臉上生硬硬的疼。
他反應極快。立刻俯下身子。心裡如電光火石般一轉念,沉聲道:“快開車!”
司機這才醒過神來。一腳油門踩下,小汽車如離弦之箭,瞬間已追上電車,沿着車身斜斜蹭過,將它拋在身後時,恍然還聽到電車師傅正在破口大罵。
雲昊慢慢坐直身子,見後面並無追兵,放下心來。低頭看着禮服袖子上已被碎玻璃扎出幾個豁口,頗不美觀,皺眉道:“前面掉頭回家。”
司機仍是驚魂未定,結結巴巴地道:“少爺,若回家一趟,恐怕時間趕不及了。”
雲昊哼了一聲道:“總不能穿件破衣服去參加英使館的宴會罷?”突然靈機一動道:“這樣吧,前邊左轉開到錢莊去,我換件上衣就成了。”啓銘錢莊就在南京路上,臨着黃浦江,與英使館只有一刻鐘車程,司機便依言左轉。
陸豫岷還在錢莊裡審覈貸款申請,見雲昊如此形容走進來,嚇了一大跳,呆呆地站起來道:“這是怎麼說?好容易讓少爺去取一趟貨,就遭了伏擊了?”雲昊趕着換衣服,冷笑一聲道:“估計是申幫最近吞的大小煙館太多,讓別幫沒活路,竟然尋到我這裡來了。他們也不敢下狠手,只把後窗玻璃打碎,意圖警告他本來穿着一身全白的禮服,宛然玉樹臨風的翩翩佳公子,此時換了件墨黑上衣,倒也搭配,伸手扶正領結道:“你一會給申幫掛個電話,讓他們查查是哪路的牛鬼蛇神。他孃的,敢尋我的黴頭,真是不想混了。”
陸豫岷連聲答應,低頭沉思一回,忍不住遲疑道:“少爺,不然就別貸款給申幫了。他們志在不小,兩年就將地盤擴大了好幾倍。以後若真把別幫逼到山窮水盡,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一橫心拼個魚死破,咱們風險就太大了。”
雲昊嘴角譏誚之意,冷笑道:“如今貸款給哪家,都不如申幫的鴉片生意資金回的快,他們又肯出高利息。賺錢地事情,爲什麼眼睜睜看着卻不敢幹?”他略一沉吟,微笑道:“只要咱們錢莊的生意旺、名頭響,想必老頭子還肯給我面子,他們等閒也奈何不了我。這樣吧,從明日起,不論誰來存錢,不論存多存少,都可以立刻開戶。”原來行內舊俗,一百銀元纔可起存,像雲昊這樣一改,即使只存一元也能開戶。雖然從衆多小儲戶處並不能獲利,但經他們口口相傳,錢莊卻能在坊間落下好名聲。陸豫岷心中暗贊,點頭道:“明日恐怕來不及,我讓他們儘快準備,從後天起實行。”
雲昊臉上慢慢浮起忍俊不禁的笑意:“後天是八月初八,程老闆二次赴滬演戲,到時候定有大批記者到場。你替我約一個最近比較紅地明星,等記者趕着拍照時,我再順勢宣佈錢莊的新章程,讓報紙免費打打廣告。”他看看宴會時間差不多了,長笑一聲道:“我還要敷衍那幫洋鬼子,剩下地事情你瞧着辦罷。”將包裹好地鴉片輕輕放在桌上,推門而去。
英使館坐落在蘇州河與黃浦江交匯處,宴會還未開始,道上已停滿了小汽車。今日使館宴請的是上海銀行業地老闆或大班們,個個俱是身價殷實,宴會自然也擺出一擲千金的派頭,花園中心的愛神噴泉汩汩淌水,霧氣沾人,配着修飾成圓錐形的小灌木叢,清秀玲瓏。
花園裡茵茵草地剛噴過水,從潤溼中透出幾分油油的綠意。雲昊在客人中年紀最輕,同來的淑女名媛們的眼睛便如長了釘子,落在他身上戀戀不去。他往日最愛愜意享受此等傾慕眼光,今天遭遇驚魂槍擊,雖無大礙,卻頗有些敗興,自往草坪上撿了把雪白的涼椅坐下,端着水晶高腳玻璃杯,望着杯中紫紅的葡萄酒默默出神。
噴泉的水柱間突然放起花炮,彩色的霧氣流離不定,眨眼功夫便換了好幾種顏色。草坪上空懸的燈綵亦同時大放光明,便如水晶世界般流光煥彩。這是宴會將要開始的標誌,果然《上帝佑我國王》的音樂嘟嘟響起,英國大使由夫人相陪,緩步走到草坪正中。座中諸人俱已直身起立示意。
宴會請帖上並未寫明事由,請的又是銀行業鉅子,也不知英國人打的是什麼主意。雲昊將酒杯往餐桌上一放,懶懶站起身。燈綵輝煌,襯的他眉目如畫,於萬人中央孑然挺立,端的煢獨落寞,蕩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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