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裡勞作的人都是看太陽估摸時辰,每日太陽快要掛上山頭時,便收拾農具回家去。若是動作快些,敞開門就着太陽的一點餘暉吃晚飯,連點燈的錢都省出來。
此時太陽正落在半山腰上,家家的茅草屋都正冒着炊煙,陳誠嬸笑容滿面,沿着村裡公用的路走去,敞開門吃飯的農戶見了她,都忙忙從屋裡出來打招呼,她也還禮不迭,腳下卻一點沒有停下的意思,畢竟有要事在身,不敢耽誤,走了半晌,只覺得背心上都有些微微的熱,好容易走到陳三德家,站在院門外瞅了一眼,見屋頂上青煙嫋嫋,屋門半開,想必家裡有人在,便喊道:“三德家的,可在家嗎?”語音剛落,那隻半大的黃狗衝出門來,汪汪的叫個不停。門吱呀一聲大開,陳三德一見是她,做禮不絕,只管將陳誠嬸讓進屋裡去。三德嬸忖度着只怕是爲雪櫻照顧少爺的事情特特來道謝,笑道:“這是哪陣風把您吹來了?下午我還再三跟您說,少爺這回的傷是青牛弄的鬼,雪櫻替他把罪過贖了,少爺沒出什麼大岔,這是我們的福氣,您怎麼還要親自再跑一趟?”
陳誠嬸含笑不語,只往屋裡走,雪櫻忙去倒茶。陳嬸卻攔着她笑道:“雪櫻,你先出去散一散。我今日不能喝茶,你別張羅了。”
原來此地風俗,若是上門提親的媒人,第一次進門來不能喝茶,恐將好事沖淡了。女客上門便教主人家撤茶,便暗指說親事來了。家裡的男人都要回避,說的有眉目了,互換庚帖下回再來時,媒人喝茶抽菸,男主人一句話便定下乾坤。三德嬸一聽這話,又眼見的陳誠嬸打扮的鄭重其事,齊齊整整,便知是爲雪櫻提親來了,陳三德帶着青牛迴避不絕。
雪櫻猶站在屋裡發愣,聽她娘重重咳嗽一聲才醒悟,將臉飛的通紅,躡着腳走到院子裡,撫着院裡新栽的柳樹皺眉微笑。下午隱約聽他在身後喊提親,當真託了陳嬸做媒。再一想到他原娶過親,心裡煎熬的像有千萬只小蟲在爬,氣一陣陣的往上堵。
草垛外有隻布穀鳥“不如歸去——不如歸去”,纔剛剛過了春分,離播種尚遠,怎會有布穀鳥兒反覆鳴叫?這鳥兒甚是奇怪,滴溜溜的叫個不停,卻不往天空飛翔。雪櫻嘴角抿起一絲微笑,卻又稍縱即逝,板着臉走到院門邊。
果然柳柳在草垛外嘬着嘴學布穀鳥叫,見她出來大大鬆了一口氣,笑道:“雪櫻姐姐,你再不來,我就該去蘆葦蕩子拆鳥窩抓只真鳥兒啦。祖蔭哥哥下午趟水,這回子發起燒來了。”說着拿眼睛盯着地下,偷偷的笑。
雪櫻看着她肩膀微微聳動,明明知道大概是柳柳逗她的,卻忍不住心急火燎上來,皺眉道:“他都多大的人,怎麼還這麼弱不禁風的?如今他人在哪裡?”
柳柳擡起頭來,滿臉促狹笑意,指了指灣後小溪的方向,一扭頭便跑了。
見大家都避出門,陳誠嬸方笑道:“三德嬸,我先跟你道喜了。今兒這門親事,便是打着燈籠尋到天邊,也保管沒第二個。”
三德嬸笑道:“雪櫻這孩子,我原本想多留她幾年的。倒不是我誇自家孩子,實在是教人打心裡頭疼她。模樣不必說,性情也是頭一等。這幾年上門提親的不少,我到底也沒個順心如意的。如今陳誠嬸既然說好,必是好的。”
天色昏暗很快,暮色蒼茫間,四周寂寂的靜,只聽得阿黃在門外哽咽着叫兩聲便沉默了。三德嬸起身點上燈,又取剪子來將先前燃盡的燈芯絞了些,見火苗子騰騰的燃起來了,方端來放在陳誠嬸手邊的桌子上。陳誠嬸一直含笑注目着她動作,燈光一暗一明間,三德嬸的臉也像活泛了一下似的。就在這一瞬間,陳誠嬸恍惚覺得,面前的三德嬸眉目間竟是很美的,全然不是平日裡樸實無華的農婦模樣。
燈油許是燒着雜質了,撲的爆了一聲,陳誠嬸忙回過神來笑道:“今兒是給我家少爺說親來的。昨日您也見過陳家少爺罷?今年虛歲二十四,跟櫻兒的屬相也極配,相貌家境都是一等一的,方圓百里再也挑不出第二個來。也難怪,雪櫻這孩子可不是人見人愛,都怪你調教的好,生出這樣仙女似的閨女來。我若有兒子,我早就要了去了。”說罷便笑了。
一席開場白說完,三德嬸卻像呆了似的,默默無言,臉上表情亦是高深莫測。陳誠嬸來之前親受祖蔭殷殷託付,一定要將親事說成,十分鄭重其事的模樣,她也不敢不上心。如今三德嬸不語不笑,也不知道究竟是個什麼打算,硬着頭皮笑着說:“這幾年青浦城給少爺陸續說媒娶二房的也有,少爺總沒一個看得上的。這次瞧見雪櫻,倒像是失了魂,定下心思要娶。我瞧着這也是前世的緣分,怨不得你老留着雪櫻,先前總不到時候呢。再者,雪櫻這模樣這性情,莊戶人家怎麼消受的起呢?”
油燈芯子被捻的很小,昏黃的光只能照亮桌子一尺見方,朦朧中可以看見桌子質地,木頭上只上了一層清漆,透着原木的本色,白茫茫讓人心虛。堂屋裡暗暗的,三德嬸仍是默默無言,這靜默的氣氛最是厲害不過,每個字說出口都如泥牛入海,渺無音信。陳誠嬸昨日向三德嬸誇耀祖蔭娶親排場時,萬萬沒想到今日祖蔭會託她做媒,一路走來心裡便十分懊悔,屋裡的靜默像是掐着喉嚨,快要喘不上氣,她臉上笑着,心裡焦急萬分,只得接着道:“少爺原是娶過親的,少奶奶娶進門四年了,肚子也沒什麼動靜。爲了這個,老太太不知道跟少爺生過多少氣。不過話說回來,少爺這樣的人才和家境,若和他一般的,三妻四妾算得什麼了。這幾年原本說親的也不少,都被少爺回絕了,唯獨雪櫻這回,可是他自己瞧上的。雪櫻明兒一嫁過去,可不跟心肝寶貝似的寵着,再添個胖小子,誰不拿她當大奶奶看?”
燈油又撲的爆了一聲,屋裡光線忽的亮起來,又迅速暗淡下去。這屋裡高低的傢俱竈臺,變了形似的在燈光中一閃,又回到昏暗裡。陳誠嬸說完這一席話,便見三德嬸站起身來,將方纔的茶端來放在她手邊,不由得心裡暗暗叫苦。
原來首次上門,主人先撤茶下去,聽媒人說畢,若是收下對方庚帖,歡歡喜喜的送她出門去,這門親事便有八分把握。只要再將庚帖壓在供竈王爺的燭臺下,三天內本家都平安無事,和和氣氣,這門親事便算是成了,媒人通知男方下定,雙方擇日成親。可主人家要將撤下去的茶再端上,那就是婉言謝絕,只當是鄰居上門來閒談一回,吃杯茶此事便罷。
三德嬸將方纔的茶端來放好了,方徐徐說笑道:“陳家少爺這麼好的門庭,我們哪裡高攀的上?我們是莊戶人家,雪櫻要嫁也嫁個莊戶小子,日後走動也方便些。陳家少爺這番心意,我替雪櫻心領了,煩您替我好生謝謝少爺罷。”
陳誠嬸此番來時,祖蔭跟她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將這事說成了纔好。她哪裡肯如此便回返?見三德嬸站起來要送客的神色,忙拉着她坐下,鄭重說道:“我知道你擔心什麼,自然是怕雪櫻嫁了去,候門深似海的,雪櫻性情又好,恐被當家奶奶刁難。少爺今兒跟我說,若是雪櫻不愛住老宅子,便在城裡另找一處,只一人單過便了。日常花銷都跟大奶奶一模一樣,絕對委屈不了她。”
三德嬸神色間已經頗有惱意,此時語氣頗不善,道:“少爺少奶奶人還年輕,又都是好福氣的人,生養的日子還在後頭呢。雪櫻嫁個莊戶人家,兩個人一心一意,粗茶淡飯一輩子就完了。她沒嫁給少爺的命,我們也不敢做白日夢。”說罷站起身垂手立着,竟是定要送客出門的意思。
三德嬸身量甚高,比起陳誠嬸來,高一個頭還有餘。她臉上一絲笑容也無,影子映在牆上,像經冬的松柏般凜凜。陳誠嬸只得緩緩站起身來,心裡猶自還在計較,還有什麼動人的好處沒說出來。她親受祖蔭殷殷囑託,若就這樣回去了,不但自己面上無光,連帶的祖蔭也面上無光。
初九的月亮有大半個,更兼天空晴的通透,極是清亮,離着月亮甚遠處才見到疏疏幾顆星星,零零落落的掛在天邊。祖蔭在溪邊上轉了半晌,折了好幾根嫩柳梢,一寸一寸的掐着玩,又一根根扔到水裡去,瞧着水面上一個接一個的小小圓波紋兒,一圈圈散開去,好容易聽到樹林裡有輕輕的腳步聲。那人終於慢慢從樹叢中走出,藍底白花大襖,眉目間如籠輕愁。
天空裡有點微雲,月亮正升到樹梢,只朦朦朧朧的一彎,月色並不甚明亮,照在新發的葦草上,便如起了煙霧一般。灣裡還有不少舊葦,梢頭仍稀稀掛着去年的白絮。水面上一點漣漪也沒有,微微反射月光,像一塊極平整的銅鏡,天上水裡兩個月亮遙遙相望。
葦葉經風輕輕搖動,過了一冬的葉子早已乾透,雖只有一點風,聽着像是細微的雨聲。雪櫻穿的衣服袖子極闊,衣袖也隨風飄拂,朦朧間顯着手腕極是纖巧,身上似乎有極淡的香氣,非蘭非麝,隨風迎送,教人心馳神怡。
祖蔭低聲道:“櫻兒,我下午不知道你爲什麼生氣,現在知道了。你……還在生氣?”
雪櫻搖頭道:“我有什麼好生氣的?剛剛柳柳說你趟了水發燒,我纔來看看。既然你沒事,我就該回去了。”不易覺察的後退一步,轉臉向他微微一笑,笑容悽苦,比哭還難受。
眼前葦草如落過新雪,月下美人如蘭花泣露,祖蔭見她如此神氣,恨不得將她立刻擁入懷中輕聲撫慰,可是此時若真個用強,只怕她一輩子都不會再理他,只得罷了。心念一動,瞧着那河水低低吟道:“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回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怕雪櫻聽不懂,又自顧自一句句翻譯出來。
“白花花的蘆葦”。
隔了半晌悵然道,“我剛進書塾唸書去才三四歲,晨讀時坐在第一個,聽先生念過這首詩,一聽之下,不知怎得便記住了。先生只自己念過一兩次,從來不教我們,又不敢問,只能自己牢牢記在心上。後來認得字,漸漸知道這首詩說的是什麼。一個人明明看見自己想要的東西就在對岸,卻如何也夠不着,只能遠遠的看着,心裡悲傷。”
雪櫻默默無語,只覺得他語調低沉,一顆心也不由得跟着黯然,本來已經轉身欲走,思量幾次,嘆了一口氣站住道:“你是尊貴的少爺,又娶的是書香門第的小姐,還有什麼不滿足,還有什麼東西是你夠不着的?”
祖蔭輕輕道:“旁人看我,只覺得我該有的都有了,你也在心裡這麼看我?”微微嘆道:“櫻兒,我若昨日不往鄉下來,不被馬蜂蜇,不被你救下,我也許就這麼躲躲藏藏過,躲到幾時是幾時。可是櫻兒,天可憐見讓我遇見了你。”月色清淡,月光透過樹葉落在臉上,半個臉都是葉子零零碎碎的剪影,微風吹過,這淡墨的影子輕輕顫抖,卻看不出他是什麼表情。
六年前那晚也是彎月如鉤,他在書房裡默默收拾書籍,他親自做這件事情,一卷一卷的書捆好放到書架上,拿白布遮住灰塵。書被遮起那一刻,他便不能碰它們了,父親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家裡的生意總要有人接手。陳家既以做生意起家,科考也在他八歲那年停了,父母親極其開明的讓他念書到十七歲,也該感恩不盡了。他把所有的書籍都放好,點上一根蠟燭呆呆的坐在屋裡瞧着四壁,白棉布在燭光下是薑黃色的,像是永遠也洗不乾淨,引來整個河的水也洗不乾淨了。
就是那晚,他父親告訴他,剛剛見到塾師家的小姐,走路時連裙子都不動,儀態極好,已經替他許了親事。兩個本來不相干的人,就這樣被扯到一起。大家都誇說他有福氣,那麼他就算是有罷。玉鈿不能生養,可是所有的閨秀都用一個模子刻出來,低眉順眼輕言細語了無生氣。再娶一個來還是這麼着,又何必受雙倍的罪?
直到碰到雪櫻,她見他疼,便拿手來替他輕輕塗抹涼涼的液體。她見他要暈過去,便將半個身子來撐着他,扶他上馬。她聽到他娶了親,便拿拳頭來砸他,哭着說“你這個短命的……”她是活生生的,像三月的陽光照在油菜花地裡,油菜花兒的香氣生機蓬勃,隨風一陣陣的逼過來,滿眼盡是金色的起伏。
他心亂如麻,然而用那樣懇求的語氣:“櫻兒,我娶過親不假,我給不了你正室的名分,可是自從遇到你,我就想,若是你能一直像那晚一樣,跟我在一個屋子裡睡着,晚上醒來時,你就在我身邊。”他嘴邊含着一絲微笑,聲音低得像夢囈:“我們住在湖邊的房子裡,房子三面臨水,後院裡種着鮮紅的薔薇。五月間淡紫的藤蘿一串串的垂着,半個牆都被它遮住了。仲夏夜晚,涼風習習,屋裡滿滿的都是金銀花的清甜香氣。櫻兒,就我們兩個人靜靜住着,你歡喜不歡喜?”沉默半晌,他低低笑了一聲:“我真是傻,把不可能的事情說得這麼真。我請陳誠嬸去提親,原本心裡就沒底。更何況就算你爹孃同意了,你也不會答應。”
雪櫻眼裡滿滿都是淚水,心裡如同被油潑過,煎熬着又疼又熱。他被蜇時閉目極力忍耐的模樣,豆油燈的暗黃光暈裡,他欠半身閉目坐在牀上,雲白色的衣領半鬆……有那麼多的零零亂亂的片斷,種種往事,交替着在心上來去。許久許久,她含着眼淚微笑道:“你這座房子,什麼時候能蓋好?真的只有咱們兩個人嗎?”
祖蔭渾身微微一顫,向她伸出手去。她默默無言,將手交到他手中。
他的聲音在她頭頂上,卻像是很遙遠處來,輕輕的說:“就咱們兩個人。只要你肯住,立刻便蓋好了。”兩人都不再說話,握着手靜靜不動。月亮漸漸的升到中天,微雲似已被風吹散,月色清朗起來。風低低吹過,四下裡脈脈的盡是樹木的晚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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