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啓眳錢莊
陸豫岷在門口猶豫着站了半晌,仍是不敢叩門。門只是虛掩着,絲絲青煙從門縫飄出來,是最熟悉不過的淡巴菰味道。他站了半天有些焦躁,右手略一使勁,不提防手裡捏的紙卷叭一聲輕響,裡面已有人沉聲問:“誰?”
他低頭苦笑,只得推門進去,屋裡光線甚亮,天花板上懸的水晶吊燈繁複的累累墜墜,姜白色的燈光灑下一片晶澈,腳踩在厚厚的牡丹花鳥地毯上,一點聲音也沒有。啓眳錢莊的少東家齊雲昊神色冷冷的站在窗戶邊,手裡的雪茄已經快要燃盡了,青煙一蓬一蓬的往上冒。他知道雲昊這幾日必定心情不好,也不敢多話,只將手裡的禮單遞過去。
雲昊接過去看了一眼便撂下,淡淡的說:“今年雖然不是整壽,到底大哥起不了身,我娘就指着我,你只管好好的採辦,只要面子上好看,錢多少無所謂。”
他忙點頭稱是,將禮單拿來依舊卷好,轉身欲出去,雲昊卻叫住他,一雙眼睛似笑非笑,盯着他看半晌才說話:“你不會爲了這點子事特特來一趟,還有什麼話沒說?”突然聲音低沉,嘆了一口氣道:“還是沒有小姐的消息嗎?”
派到京冀一帶找尋小姐下落的人今日回來了,仍然帶回來兩個字:沒有。這三年來每年春天齊雲昊總要派一撥人去北方明察暗訪,可小姐就像石沉大海,再無音信。
陸豫岷只覺得雲昊的目光掃在身上,冷嗖嗖的如含冰霜,只得點頭道:“下午那撥人回來了,確是沒找到。四太太當年說將小姐送給往北走的乞丐,不一定是真的。”他說着說着便心虛,聲音漸漸低下去。
雲昊神色漠然,良久淡淡一笑道:“當年我娘是怎麼說的?你在旁邊可聽清楚了?”
陸豫岷半天才反應上來,這次二少爺指的“我娘”,是他的親孃四姨太,不由得擡頭看着雲昊。晶澈的燈光下,他的眼睛裡像是汪着一潭水,最深處一片濃濃哀傷,全然不似平日風流倜儻的模樣。窗上大幅的落地深紫天鵝絨窗簾被微風吹得起了漣漪,那紫色如同得了靈魂,細細地起伏……
四姨太站在妝臺前,胸口劇烈的起伏,薄薄的嘴脣上剛塗了新鮮的胭脂,鮮紅欲滴,漸漸綻出一個奇異的微笑:“你這輩子都休想再見到雲濛了,實話告訴你罷,我把她送給過路的叫花子了。齊如山,你錦衣玉食花天酒地時,我總要你記着,你的三小姐正餓肚子光腳跟着乞丐沿街要飯。”她漸漸的笑出聲來,那笑聲是叫人起寒意的,他竟情不自禁的打個哆嗦。
齊如山氣得快說不出話,冷笑道:“雲濛是你生的,你就下得了這樣的狠手?”
妝臺上點着整整一排蠟燭,燭光倒着照上來,她的臉如同羊脂玉般淨白無暇,鳳眼斜飛,翡翠小扇子耳環像鞦韆般晃動,神情嫵媚:“橫豎我都是要死的人了,有什麼捨得捨不得的?”眼波一轉,笑道:“我若一死,你轉眼就把我忘得乾乾淨淨,我可不能便宜了你。哪怕你一輩子恨我,也比忘了我好。齊如山,將來你死的時候也得記着,四姨太把你的三小姐送給乞丐了,那時候只怕你眼睛都合不上。”她的嗓音嬌俏動人,說出來的話卻是一句狠過一句。齊如山眼裡要噴出火來,無聲的揮了揮手,旁邊的人早已預備好了,一擁而上,將麻胡桃塞到她嘴裡,幾下子就將人綁的跟糉子似的,用麻袋從頭套到腳。她開始仍徒勞地掙扎,終於不動了。
齊如山的聲音像被撕裂,沙啞着發抖:“沉河時別弄出太大聲響,明兒只對外說四姨太病死了。”他吩咐完了擡腳往外走,突然轉身道:“陸豫岷,天亮了你就把雲昊抱到大太太那裡去,讓他改口叫娘。”
夜晚那麼長那麼暗,他是如何捱到天亮的?紫色窗簾被風吹着撲拉撲拉的響,從簾角處時時透進一抹墨黑的天色,十六年已經無聲無息的逝去,可他想起四姨太脣邊那抹奇異的微笑,仍是微微發抖。雲昊卻嗤嗤笑了,將手裡的雪茄隨手往地毯上一扔,也不管它仍然一亮一亮地冒着紅火星,眼裡又掛起似笑非笑的神色,懶懶地說:“壽禮單上再加一尊白玉觀音。給大少爺的鴉片煙要隱蔽些,別讓旁人知道是咱們送的。”
此事一直是陸豫岷親自秘密經手,加進去的“特料”分量循序漸進,十分謹慎。他見雲昊囑咐,低聲道:“二少爺放心,每次都混在旁人送的煙裡,以後發作了,也萬萬也疑心不到咱們身上。”
見雲昊點頭無話,他躬身出去正要掩上門,卻又被叫住,擡頭一瞬只疑心少爺正落下淚來,雲昊卻極快的將身子轉過去,手緊緊地攥着紫色天鵝絨的窗簾,良久低聲道:“陸哥,你照顧我長大,你知道我就這一個親妹妹,一定要將她找回來。”他的聲音低下去,“我不能怪我娘,但這世上我只剩下妹妹一個親人,我只有她了。”
雲昊自成年以來,極少如此稱呼他爲陸哥,他渾身微微一震,無限感慨,默默點頭,輕輕掩上門。
門軸日久發澀,吱呀一聲響,雖然動作輕微到了極處,在這寂寂的夜裡聽來,仍是刺耳的很。三德嬸定定坐在燈邊,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見陳三德領着青牛進門,勉爲其難的微微一笑。青牛哈欠連天,嚷着要睡覺去。三德嬸將他抱到牀上去掖好被角,直起身來嘆了口氣,神色略有點恍惚,心裡重重爭鬥,終於狠下心來道:“三德,你知道我爲什麼只肯讓雪櫻把你叫叔?
若論起陳三德平生最得意之事,莫過於十年前去鄰村打井的路上揀了個媳婦。他小時家裡貧苦,春天裡樹上長了榆錢、槐花什麼的,揹着大籮筐爬樹摘來添補口糧。八歲那年一個失手,從樹上滾了下來,命雖然保住了,從此卻落下腿疾,走路有點一瘸一拐。家境本就不好,這腿疾更是雪上加霜,快三十了還沒娶上媳婦。漸漸的他也就絕了念頭不想此事,不料竟在十年前去鄰村打井的路上,見到個端端正正的小媳婦帶着冰雪般小女兒,在路邊哭哭啼啼。他平日就是極厚道善心的人,問明瞭緣由便將母女倆帶回家來暫時安置,誰承想竟帶回來段好姻緣,不花一分一毫便娶上了媳婦,隔一年還添個胖兒子。
他是知足的人,雖然三德嬸一直不肯讓雪櫻把他叫爹,他也從不問緣故。今日三德嬸主動提起,百感交集,搖頭道:“你必定有你的緣故和難處。”
三德嬸眼睛裡漸漸蒙上一層霧氣,定定的看着陳三德,又像是透過他的身體直直望進虛空裡去:“今兒陳誠嬸來給櫻兒提親,事關重大,我不能再瞞着你。”她嘆了一口氣,微笑道:“這十年來大家都長裡短裡得喚三德嬸,都快忘記當年的藝名是什麼。”她突然有點侷促不安,摸摸鬢角含笑看着油燈:“當初在蘭菊社,我叫碧玉。”因爲剛纔一直等人的緣故,燈捻子被捏得很小,小小的一簇火苗頂着昏黃的圓形光暈在黑暗裡跳躍,回憶裡也有模糊的兩團光暈,比眼前的大、圓、白。
那是蘭菊戲院門口掛的燈籠。
二十年前新定府的蘭菊戲院,每晚在水粉的戲牌子上頭,另外用竹竿挑起燈籠來,裡面燃着的蠟燭比小孩子手臂還粗,燈籠上寫着六個大字“文珍珠”“武碧玉”,半里地外都瞧的清清楚楚。戲院門前擺着好幾簇瓜子攤、點心攤、茶水攤,開戲前的吆喝聲此起彼伏。那晚蘭菊社上下下緊張萬分,因爲新定府首富王家三天前便包下全場,專程招待金陵的富商齊如山。王家老爺事先沉着臉打招呼,若是因爲戲演不好生意談不成,蘭菊社就不必在新定府呆了。
本來珍珠唱青衣,她工刀馬旦,鑼鼓喧天,先上武戲,唱完半場,達官貴人陸陸續續到齊,將鑼鼓一收,方纔還熱鬧不堪的戲院立時雅雀無聲,笙簫齊鳴,後半場的文戲開場。那晚卻爲着怕吵鬧,事前只點了幾齣清淡的摺子文戲。
珍珠像是怔仲不寧,默默由着她描眉畫鬢,突然展眉一笑,她天生便是一雙鳳目,橫波如醉,道:“碧玉姐,我若不在了,你會不會想我?”她正用絲棉沾了胭脂,替她輕輕塗抹,聽此話說的沒頭沒腦,手裡絲毫不停,笑道:“這上天入地的,你還能去哪裡?我們入了唱戲這行,便是身不由己的人,怎能摞開手說走就走?”說畢嘆口氣。
這話聽着辛酸,卻是實情。唱戲的女孩子,在臺上演繹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戲場裡的叫好聲比雷還響,下了臺便是低賤的人和行當,連綢緞都不能穿,行動更不得自由。即便珍珠和她是蘭菊社的臺柱,也強不到哪裡去。珍珠心又強,每每下臺跟她抱怨:“我瞧着那些坐在包廂裡的少奶奶、姨太太跟咱們都是一樣的人,憑什麼就該她們穿金戴銀,披翠帶花?總有一日,我也要天天打扮的珠光寶氣、粉雕玉琢的,比她們還風光。”
今晚臺下坐的人雖少,卻比往日裡滿場觀衆合起來都重要,她見珍珠心緒不寧,以爲她心裡害怕,輕言慢語的撫慰。珍珠仍是默默無言,聽那簫管悠揚,該是上場時候,終於站起身來,往鏡中照了一照:“碧玉姐,你看我美嗎?”
她此時才猛地發現珍珠裝束的全然不對,發上的水鑽如露珠般栩栩生輝,戲班子從來沒有這般雍容華貴的頭面。珍珠已經緩步走到臺側,氣燈紛然的光將她照得一半明,一半兒暗,她站在臺邊的幕布裡,轉過身來朝她挑眉一笑,那笑容合着樂器的嘈嘈切切,看上去恍恍惚惚的,有種特別的意味。
戲臺子後頭遠近的拖沓喧囂在耳邊驀然尖銳,鋪天蓋地的恐懼翻滾着涌來,她約略猜到珍珠想做什麼,拼命搖頭,張口欲喊間,嗓子卻啞得發不出聲,袖子被誰緊緊扯住,蘭菊班主的聲音低低地在耳邊,一字一句清晰可聞:“她自己答應的,這都是命。碧玉,這都是命。”她的淚水如小溪般洶涌流下,在淚眼裡模模糊糊的看着珍珠用水袖遮起面來,一步一步地,款款走入那滿臺光明的所在。
原來珍珠瞞了她整整三日,包場的水鑽頭面都是王家事先送來的,那晚只待金陵的富商點頭,王家的生意便談成了,她也能脫了戲班,嫁去金陵做齊家四姨太。
嫁衣是極精緻的,百褶裙間垂下的鈴鐺,小巧玲瓏,個個都是黃金打就,鈴鐺上系的流蘇用七色絲線細細拈成,比女兒家的心思還要紛繁幾分。喜冠上遮面的珍珠渾圓勻稱,寧靜皎潔,映在鏡子裡淡淡光澤。她將絲棉上沾了胭脂,小心翼翼的撲到珍珠頰上,一邊說:“今兒是你的好日子,多撲些胭脂。”一邊扭頭掉下淚來。
珍珠臉上紅撲撲的,此時卻是一種惶然之色,不言不語,突然拉着她的袖子說:“姐姐,我好怕,我不應該瞞着你。”
此時此刻說什麼都晚了,外頭的鑼鼓聲合着劈哩叭啦的鞭炮聲,聽着無端端只覺得着慌的厲害。她扶着珍珠出門,手按在殷紅嫁衣上,妝花緞子像水一樣冰涼,袖子上挨挨擠擠繡着無數花兒,在掌心有一點癢癢的凹凸。飛揚的鞭炮碎屑在陽光裡簌簌落下,鼻裡盡是硫磺火藥的淡淡芳香。地上厚厚的一層紅紙屑,腳踏上去鬆鬆軟軟的,一點聲音也沒有,只有一種極細微的愴然在心上流動。花轎頂上滴溜溜的一個木繡球,微有風便轉個不停,喜娘一聲“起”字,花轎顫巍巍的被擡起來,在喧天的鑼鼓鞭炮聲中遠去,今生今世再沒有機會回頭。
外頭起了風,門沒有關嚴實,屋裡的油燈搖搖欲滅。往事藏的那麼好那麼深,三德嬸原以爲這一輩子都不會對誰提起,她終會把這一切忘記。今日才知道,原來往事是烙在心上的,一旦觸及,就如昨天剛剛發生的一樣。
陳三德驚得面色慘白,半晌遲疑道:“原來雪櫻是齊家的三小姐?被偷偷送給你的?”
三德嬸緩緩點頭道:“那姨娘送來雪櫻時神神秘秘的,只叫我快找個地方躲起來。”她聲音帶了一絲哽咽,艱難說出:“那姨娘說珍珠不明不白病死了,臨死前逼着她起誓把小姐送到我這兒,隱姓埋名一輩子別讓人知道。可是雪櫻到底是齊家的小姐,她若把你叫爹,只怕折你的福。”
她方纔敘述間,心裡卻有個疑團如墨汁滴到水裡,漸漸的一片陰影。那時輾轉聽說珍珠嫁到金陵沒多久就生了個兒子,上上下下快把她捧到天上,最受齊家老爺寵愛。珍珠是從小練功打熬的身體,更斷斷不是忍氣吞聲的性格,怎麼會不明不白的病死?當初如何盤問那姨娘也問不出來,諱疾莫深,反覆的叮囑她趕緊找個地方躲藏。
那姨娘閃爍的眼神……珍珠站在臺邊挑目一笑……鋪天蓋地的恐懼翻滾着涌來,她約略猜到珍珠做了什麼……她驚得打了個寒戰,電光火石的一瞬,她突然將前後的事情想通了——珍珠不會是病死的,若是大戶人家的姨太太不明不白的死了,那就只有一種可能。當年在戲班子時,零零碎碎聽過這種事情,當時一笑了之,此刻卻像閃電驚雷,將萬事原委照得清晰雪亮,絲毫不錯。
青牛在屋裡模模糊糊喊了一聲什麼,翻了個身又悄無聲息。眼前這個男人不能給她榮華富貴,卻一心一意對她好。珍珠與她當年拜過姐妹,兩人形影不離像一個人,然而隔着二十年看回去,再深的情誼也如眼前隔了月光,蒼白而模糊,惟有眼前的這個家是真實的,這個世界是她一手造成的,她不能容許它被毀滅。她終於狠下心來,擡眼看着陳三德道:“珍珠是怎麼死的,我現在想起來只覺得心驚肉跳。”她一口氣說出來,驀然輕鬆:“我瞧着陳家少爺倒像是認真的,可任是他多好,雪櫻也不能嫁給他。雪櫻若是嫁到青浦去,保不定便有拋頭露面的時候,萬一被齊家發現,我們萬萬也脫不了干係。前兩個月鄰村有人上門來提親,是不是本分人家?這丫頭留不得了。”
夜幕極快的將周遭一切吞沒了,微微的起了一點風,樹木新生的葉子在微風中近似無聲的響動,像遙遠的嘆息。
樹木的倒影落在水裡,像是墨色山脈綿綿不盡,水影清清的,天上水中兩個月亮纏綿。祖蔭只覺得身在夢境,轉臉輕輕嘆道:“櫻兒,我如今才知道,喜歡一個人竟是這樣的。”這夜色只是薄薄的一層,她的臉在暗裡看得清清楚楚,彷彿被月輝鑲上一道微藍的邊,如美玉般瑩然。心下雖捨不得走,卻知道該是回去的時候,將她手一捏笑道:“回去必能得個準信兒。櫻兒,我好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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