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海路上的石庫門房子,已漸漸淹沒於沉沉夜色之中。只是朦朧中,可以看見花光樹影,錯雜籬邊。
邵媽媽早就站在門口,翹首等着周曉京了,見着二小姐纖纖的身影從青灰色的汽油燈底下曳過來,邵媽媽連忙迎了兩步,趕上前去,急切道:“二小姐回來啦!案子可有什麼進展沒有?”
自從雪枝在報紙上知道了神探霍朗要重新偵察周長禎的案子,又告訴給邵媽媽聽之後,邵媽媽每天見到周曉京下班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邵媽媽在周家做了一輩子忠僕,當年周長禎在世時,對她頗爲優厚,倒是周長禎去世後,二老爺掌握大權,一味地聽從二太太挑唆,讓邵媽媽吃了不少排頭。邵媽媽如今跟着二小姐在外面住,每每想到二房的人對周曉京不好,心中就是一陣憤憤不平,一憤憤不平起來,自然而然也就想起以往周長禎的許多好處,在她的心裡,其實早把周長禎當做親人了,所以對於重新查考十年前的案子的事,也關心之至。
周曉京笑道:“邵媽媽,我知道您心裡着急,可是案子在沒查清之前,真的要對外保密的,不過你一定要相信霍......霍朗他說到做到,一定會幫三叔查出真兇!”
邵媽媽不甘心道:“也不知道兇手到底是不是霍家的二老爺——啊呀,對了,這位霍朗,該不會是霍家的族人吧,要是這樣的話,會不會包庇霍錦程啊!”
邵媽媽從來都沒懷疑過霍朗就是霍家老宅的主子,在她看來,霍家的少年主子是絕不會做出生入死,危險性極高的偵探的。
周曉京避重就輕道:“霍朗絕不是霍家的旁支子弟,這一點我早就確認過了!”
是啊,確認過了,不是旁支子弟,只不過是嫡支的而已。
邵媽媽這才放心,說道:“嗯,這就好,不管兇手是誰,最後總要將那狼心狗肺的東西繩之以法,替三老爺報仇就行!”
周曉京在忙亂與擔心中過了一天,沉重的疲倦都滲透到骨子裡去了,她無力地點點頭,說道:“是啊,一定要抓要兇手!邵媽媽您放心吧,等我們大功告成的那一天,我一定把那個兇手帶到您面前!”
邵媽媽撲哧笑了,說道:“這卻不必,你們察考罪案也是有規矩的,這點我還是知道的!嗯......”
周曉京一轉臉,見邵媽媽欲言又止,就知她又有難開口的事,於是溫柔地笑道:“邵媽媽,您有什麼事,只管說罷,咱們都是一家人,不必有那麼多顧忌!”
邵媽媽赧然笑道:“其實是......是初雁的事......”
“初雁她怎麼了?”周曉京一下子精神起來,初雁是邵媽媽最小的女兒,比周曉京大着十天,邵媽媽年輕守寡,那時在周家做奶媽時,兩個兒子都大了,可以寄養在親戚家,只有初雁最小,沒辦法舍在外頭,幸虧周曉京的母親看中邵媽媽身體健康,奶水足,手腳勤快,心地又好,特意允許邵媽媽帶着女兒在周家做奶媽。就是因爲這樣,初雁成了周曉京的第一個童年夥伴,兩人年紀差不多,很能玩得到一起去,初雁是個溫柔善良的好女孩兒,手還特別巧,周曉京現在並不精通的刺繡技藝,就是初雁傳授給周曉京的。
不過她們長到八歲的時候,周曉京也進學了,初雁按理說就該寄養到邵媽媽的親戚家了,那時周曉京的母親曾經想把她留在家裡,可是二嬸在祖母跟前一陣攛掇,說是越是大家庭越要知道節儉,邵媽媽對讓初雁留在周家這樁事也並不熱情,所以最終初雁就沒有繼續留在周家,這麼多年過去了,周曉京只知道她開始寄住在親戚家,後來邵媽媽到莊子上住之後,初雁終於跟她母親團聚,邵媽媽在附近給她找了個婆家,可是聽說那家的兒子不大學好,邵媽媽就想退掉這頭親事,偏偏那家人十分蠻橫,暗示邵媽媽如果退親,就要出去壞初雁的名聲,前一陣子周曉京聽說初雁想到廣東去投奔她哥哥,可是邵媽媽只有她一個女兒,心裡又捨不得,這事拖拖拉拉的,就一直遷延到現在。
這時周曉京聽邵媽媽提起初雁,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就知道事情不好,連忙問道:“可是那戶姓牛的人家又來尋釁?邵媽媽您別擔心,別現在不是前清了,就算是前清封建社會,還興許訂了親之後退親呢!如果那家的兒子不好,您一定得拿定主意,給初雁退親,千萬不可誤了她的終生!”
邵媽媽抹了把眼淚道:“唉,如今也用不着退親了.......”
周曉京倒吸了一口冷氣,擔憂道:“怎麼?難道那家人還想牛不吃水強按頭,過來逼婚麼?”
邵媽媽苦笑道:“他們倒是想呢!可惜他家的兒子不中用,半個月前得了一場急病,忽然死了!”
周曉京心頭鬆了一下,按理說別人家裡老年喪子,也是件沉痛的事,但想到他們家這幾年威逼邵媽媽和初雁的一樁樁一件件,周曉京就怎麼也沉痛不起來,
瞬間的靜默之後,周曉京道:“這樣啊......倒還真用不着退親了,看起來牛家人也挺倒黴,以前的事就不必跟他們計較了,咱們再給初雁尋個好人家就是了!”
邵媽媽跺腳道:“誰說不是呢!我本來也這麼想着,牛家人這樣倒黴,我不但不去計較以前他們家說我們初雁那些壞話,就連初雁這幾年訂親接的訂禮,我連本帶息一起還了他們就是了!這些年承蒙二小姐的接濟,我家的日子過得倒還很寬裕!”
周曉京笑道:“媽媽又提這些做什麼,您日子寬裕,還不是這些年奶哥哥們在外頭能幹,掙下的這份家業!”
邵媽媽憂傷忽轉憤恨,說道:“可惜那牛家人太也過分,今天他們家遣了媒人到我家來,居然要我們初雁給他家兒子守望門寡,還說實在不想守望門寡,也可以到牛家去守着,到時候給她過繼一個本族的兒子讓她養着.......”
“胡說八道!”周曉京輕易不動火的,但聽到這裡,卻再也忍不住了,她沒想到天底下竟有這樣無恥的人家。望門寡是古代的女子訂了親之後死了未婚夫,在孃家爲夫婿守孝,稱作“望門寡”,這些女子往往是孃家生活比較優裕,自己又愚蠢地要爭一個烈女的聲名,才忍心將自己的青春換一塊牌位。當然也有未婚夫過世,女子繼續嫁到婆家作媳婦,然後過繼一個同族的子弟做自己兒子,了此一生的。
這些封建遺蹟,周曉京也只在小說中讀到過,在她看來,這樣度過人生的女子簡直比生活在煉獄中還要慘烈,日日守着春風秋月等閒虛度,青絲熬成白髮,光潔美麗的女子被歲月磨礪成老婦人,這樣的女子不瘋掉簡直就是個奇蹟!
如果是女家自願如此,周曉京只管去耐心勸導初雁就是了,可是現在竟然是未婚夫家毫無愧色地說出這樣的話,可真是厚顏無恥之極。
夜風初起,微涼鑽入刺滿花繡的旗袍領口,寒浸浸地侵入每一寸身體髮膚,四圍的靜謐煽動起的滾滾如潮的倦意,被義憤掃得乾乾淨淨,周曉京握住邵媽媽微涼的手,溫言道:“媽媽,初雁是怎麼想的?”
邵媽媽嘆道:“初雁那孩子雖然不愛說話,心裡卻是極有主意的,她對牛家的兒子本就不中意,這一回他家還提出這樣無理的要求,初雁更是不會答允,這孩子懂事的很,反而安慰我不要同那些人一般見識,可是牛家人派媒人來明裡暗裡的威脅,說是如果不答應,就要到處去造勢,說我家初雁是天生的剋夫命,你說這些話要是傳揚去去,以後還有誰敢娶我們初雁呀!”
邵媽媽一邊說,一邊抹眼淚,又憂傷道:“初雁說,她早就不想在浦江呆下去了,想到廣東她二哥那裡去,你奶哥哥在那邊倒是認識不少人品好條件好的小夥子,可是你是知道的,我怎麼捨得讓初雁嫁那麼遠!”
周曉京道:“邵媽媽若真捨不得,就把初雁接到這裡來也好,現在咱們這座房子有前後兩個院兒,上下兩層的屋子就有十間,光是打掃灰塵就很麻煩,雪枝和秀枝平時要做些雜活兒,也幹不過來,初雁來幫幫我的忙,倒省下我再出去找人過來了,還是自己人信得過!”
邵媽媽知道這是周曉京的好意,其實這所房子再大,邵媽媽加上雪枝秀枝兩個也並不是做不過來,邵媽媽喁喁道:“這個......其實我已經把初雁接過來了!現在她就在家裡呢!我怕跟你說她牛家那些事,她聽見了又是一陣煩惱,纔出來迎着二小姐,在外面說給你聽。”
這時她們已經走進了院子,芙蓉織金繡花緞鞋踏在紫褐,深灰,淺黃的鵝卵石上,隱隱地有些硌人,西牆邊伸進院來的棗樹枝,長滿了密密的深黃綠的葉子,陰陰生翠,有兩三片落在地下,更添一抹寒清,周曉京聽了卻笑道:“哦?媽媽早該把她接來的,前一陣兒您跟我提起牛家的事,我就勸您把她接到這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