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氣歸氣,紙傘還是不由自主地全部傾向她。
小小的、簡陋的院子裡,孱弱的身影不屈不撓地尋找每一寸地方,傘一直隨着她的移動而移動。
細小朦朧的雨幕中,昏暗的平民小院裡,雨下得不大,可聚在傘上滴落的水珠落在污泥裡,濺在男子尊貴的錦袍上,男子卻毫不在意,一手負後,一手爲她撐傘,女子貓着腰,仔細地翻找,似乎沒察覺到頭頂上有人在爲她遮風擋雨頦。
這畫面,明明看起來應該狼狽,卻又唯美、溫馨夥。
看她全身溼透,身上穿的又是婦人的碎花衣,粗糙的料子完全可能會磨傷她細嫩的肌膚。
忍無可忍,顧玦伸手正要將她拉起來,然而,還未等他伸手,眼前的人兒忽然整個人往前倒去。
他眼疾手快地一撈,將她撈入懷中,鳳眸瞪着懷裡臉色蒼白勝雪的人兒,不悅至極地輕斥,“蠢到去吃土嗎?”
風挽裳無力去辯駁,冷得發白的小手緊抓上他的衣裳,聲音細弱地央求,“爺,一定要找到。”
說完,她再也支撐不住,兩眼緩緩闔上,昏倒在溫暖的懷裡。
顧玦將傘柄往後微移了些,萬千絕立即上前接過,爲兩位主子撐傘。
顧玦彎腰抱起懷裡的人兒,轉身走向剛好來到的馬車。
福嬸謝天謝地,總算把這尊大佛送走了。
然而——
上馬車前,顧玦忽然停下,鳳眸微眯地掃了眼身後那個方寸大小的院子,徐徐出聲,“把這裡給爺踏……翻過來找!”
少有表情變化的萬千絕愣了好一會兒,才記得揮手下令。
督主居然寧可窩着一肚子火也要成全夫人的心願?
他伸手去接雨,沒下紅雨啊。
能跟在九千歲身邊的自然都是機靈的人,馬車裡不止備了暖爐,連乾淨衣裳都備好了,男女皆有。
顧玦心無旁騖地爲她換衣裳,指尖在淋了那麼久的雨後,早已更加冰涼,可還是能感覺到掌下細嫩的肌膚有着不尋常的熱。
鳳眸蹙起,朝外喊,“千絕,快些!”
“是!”萬千絕揚鞭加快速度,又得儘量讓馬車平穩。
時辰已是後半夜,馬車在街道上行走,馬蹄聲和車輪聲迴盪在寂靜的黑夜裡,久久不散。
……
翌日,雨過天晴。
晨光從精美的窗櫺裡折射進來,照入牀帳裡,照醒昏睡了好幾個時辰的人兒。
風挽裳緩緩睜開眼,有些刺眼,她擡手遮住,嘴脣和喉嚨都有些幹。
熟悉的九華帳,熟悉的被褥,熟悉的枕頭,就連味道和氣息都是熟悉的,因爲是他的。
她頓時明白,自己已經回到幽府的採悠閣了。
也不知,他是否有聽進她的央求,幫忙把紅繩找回來。
叮——噠——
忽然,外邊傳來細微的響動,好像是珠子滾落。
她放下手,輕輕側身,一手撩開紗帳,往外看去。
珠簾外,他一襲綢緞裳袍,坐在圓桌旁,面朝這邊,手裡拿着一條已經快編織好的紅繩,桌子上還有亂得一團糟的紅線。
她詫異,他居然在編織紅繩!
此時的他,一雙好看的鳳眸瞪着那顆滾落在一旁的珠子。偏偏,小雪球好像覺得好玩,上前用爪子將珠子踢得更遠。
那張俊臉更黑了,放下手裡的東西,起身,上前拎起小雪球往外走去,開門,一點兒也不溫柔地丟了出去,關門。
門外,還傳來小雪球用爪子敲門的聲音。
可想而知,那團小小的白,那張可愛得不行的臉此時此刻有多委屈和無辜。
好像知曉關上門,回過身的他目光必定會看進來,她便聰明地在他轉過身來之前,迅速躺回去,假裝未醒。
顧玦往珠簾內的精緻的雕紋檀木牀看了眼,上前去撿起那顆珠子,然後,坐回桌邊,拿起還未編織完成的紅繩繼續編織。
風
tang挽裳又悄悄地側起身,撩開一點點紗帳,偷看他。
因爲他的察覺都太過敏銳,她偷看得心臟撲通撲通直跳,好怕他突然擡頭,被抓個正着。
桌子上還有一豆燭火將盡未盡,可見已經專注了好幾個時辰,被揉成一團的紅線就是他試了又試,最後失敗的成果。
她的內心依然震撼中。
他在編織紅繩子!
是因爲弄丟了,找不回來了,所以想要還給她另外一條嗎?
那不能丟啊,那是別人的,那個‘別人’更不是一般人,那條紅繩在那個人的生命中想必也有着非凡的意義。
然而,很快,她就放心了。
因爲他左手剛拿起來對比的那條紅繩,正是在福嬸那被他扔掉的那一條。
他按照她的要求,找回來了?
那他爲何又編另一條?而且是對照着那一條,親自動手編。
很快,他編完最後一步,將珠子穿進去,動作有些不熟練,讓好不容易穿進去了的珠子又掉出來。
他不厭其煩地撿起,穿回去,又仔細對照了下,打結,再用火將繩口燒軟,用指尖捏成一個與珠子看起來不突兀的形狀,又用刀子修了修,總算完工。
他將兩條紅繩放在掌心裡對比,新舊很明顯,儘管都是對照着編的,但還是很明顯不同。
好看的濃眉蹙了蹙,看向那團廢掉的紅線,又看向桌上剩餘的紅線,似乎在考慮着要不要重新編一條。
然而,牀帳裡傳來翻身的響動。
他果斷地將舊的那條丟進那團廢線裡,將桌上的東西掃入笸籮裡,往後扔向角落裡,自會有人來收拾走。
他起身,拂了拂身上裳袍,順手倒一杯茶走過去。
風挽裳緩緩坐起,撩開紗帳,頎長的身影已來到面前,帶着熱氣騰騰的茶。
“爺。”她一出聲,才發現自己的聲音乾澀得難聽,接過茶,輕抿了口,潤喉,才重新擡頭看他,“爺,那條紅繩呢?”
俊臉一沉,背在後的手捏緊那條紅繩,半響,纔拿出來給她。
風挽裳一眼就看出與那一條截然不同,除了那顆珠子,甚至,編得那上邊都有些毛了。
想到是他親手編織的,她欣喜地笑了,怯怯地伸出左手,昂頭看他,滿含期待,“爺幫妾身繫上可好?”
鳳眸冷冷看了她半響,遂,他溫柔一笑,撩開紗帳,坐到牀上,低頭,將紅繩子系在她的左手皓腕上。
細白無暇的纖細皓腕上多了一圈細細的紅,看起來很秀氣。
修長的手指在上頭來回摩裟,輕輕地,柔柔地,微垂的鳳眸裡閃過比狐狸還要狡黠的精光。
風挽裳縮回手,如獲至寶地撫上紅繩,無論是目光還是笑容,都無比溫柔。
鳳眸一沉,心,就跟紮了刺似的,也刺眼得很。
再也看不下去,他伸手一把將她扯過來,俯首吻上那張帶着笑意的脣,順勢撲倒。
“……唔,爺?”風挽裳避開他的吻,茫然地看他。
“你的脣真幹。”說着,大掌扣住她的頭,不容拒絕地去溫潤她的脣。
這一吻,就跟星火燎原似的,一發不可收拾。
帶着少許懲罰,帶着更多的溫柔,極爲耐心地重溫昨日一早被打斷的事。
其中,他趁機逼問關於昨夜與蕭璟棠相遇的事,她壓根不是他的對手,在那惑人的嗓音中,在意亂情迷之下,她便鉅細無遺地說給他聽了。
然而,如實告知後,換來的是他更猛烈的索取。
事後,他將她抱在懷裡,被褥下,依舊坦誠相見。
她的秀髮纏繞在他美麗的手上,細細地把玩,時不時地低頭親吻她圓潤的肩頭,像一頭饜足了的猛獸,迴歸慵懶。
本就剛退了風寒的風挽裳,再這麼一番折騰下來,整個人渾身無力地靠在她懷裡,連動一下手指頭都不想。
“小挽兒,還想聽爺殺太傅一家的理由嗎?”他低頭看着偎在懷裡的人兒,這麼嬌小,好像天生就該適合他的懷
抱。
風挽裳略略擡頭,“爺也不想的是嗎?”
他俯首親吻了下她微張的小嘴,“你覺得呢?”
她釋然地笑了,“爺不想就好,仔細說來,更痛苦的是爺。”
墜入深淵的心,彷彿被救贖。
他輕輕擡起她的臉,幽深地看着她,“所以,不怪爺?”
她微微搖頭,“妾身其實與太傅一家不親,只是,妾身不明白,爺既然連戶部侍郎都可以救,爲何不能救太傅?”
“不是嫌爺有血腥味嗎?”他微挑眉,有幾分秋後算賬的意思。
“妾身何時……”話,忽然止住,她想起昨兒半夜在福嬸家裡不算爭吵的爭吵,有些羞愧地低下頭去,“那也是被爺嚇到了,才口不擇言的。”
鬱悶的心,雲開月明。
他將她抱緊,意味深長地輕嘆,“爺的小挽兒。”
風挽裳貼在他的胸懷裡,聆聽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脣角微微勾起。
光是他特地編織了一條紅繩來取代被他誤會的那一條,她心裡的煩悶就一掃而空了。
這麼尊貴的手,竟親自爲她編織一條紅繩,還有什麼好計較的。
況且,又不是不知曉他心裡早被人佔據。
至於那根紅繩,她也讓他介意一下好了,至少這樣,可以證明他心裡有她。
完了,她真的變壞了。
他不愛耍心思的女人,而她,對他耍了心思。
“太后當年之所以沒讓太傅辭官,也沒殺了他,就是爲了有朝一日能引出一個人。”
頭頂上,陰柔低沉的嗓音幽幽地響起。
她知道那個人是誰,紅繩就是跟他討來的。
“以前那些人之所以能救,是因爲提前做了準備。昨日,爺收到消息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太后不知打哪兒聽到那個人沒死的消息,便以太傅窩藏異族爲由要緝異司去抓人。”
抓回去以非常人所能忍受的刑罰逼問,她知道。
以鍾子騫目前急功近利的心理,太傅若是落入他的手裡,定會無所不用其極。
“所以,爺也只能捏造他結黨營私、意圖謀反,便帶人前往抓人。爺本想先將人帶回來的……”
顧玦目光變得幽遠,回到昨夜血腥發生前。
【我見過他了,你目前僅能做的就是,殺了我!】
那隻手,用力抓着他,從容就義。
【你若不動手,我也沒打算要走出這個府門!死在你手裡,也算是我最後僅能爲他做的一件事了。】
那是,他最後的遺願。
所以,他親自揮刀殺了他。
殺了那麼多人,那一刻,惡貫滿盈的九千歲居然手抖了。
風挽裳彷彿知曉他內心的痛苦,擡頭,緩緩爬到他眼前,伸手蓋住他的雙眼,“爺,無妨的,妾身回去看過,太傅大人死得很安詳。”
軟軟的小手覆在眼簾上,柔柔的嗓音彷彿融化掉他內心的陰霾,一下子敞亮得,只看得見嬌小的身影。
眼睛顫動了下,緊繃的身子漸漸放鬆下來,好像陷入一個春暖花開的地方,只有她和他,以及鳥語花香。
她跑,他追,耳畔都是她甜柔的笑聲。
那是,記憶裡,曾經最想,最想擁有的笑容。
“啊!爺……”
他抓到她了,將她壓進花海里,肆意地吻了她。
風挽裳突然被他抓住手,翻身壓下。
他笑得好邪魅,修長白皙的雙手捧着她的臉,就像是捧着一件珍寶,鳳眸溫柔繾綣。
望進他的眼,她忘了一切,只是深情地與他對視。
然後,他吻了她,無盡纏綿的吻,彷彿有今日沒明日的吻。
很不濟的,最終,她還是體力不支地昏過去了。
再醒來,她還是渾身無力,筋骨痠痛。
看向手臂上已經重新包紮好的傷口,再看向旁邊的位置,早已空涼,只有牀單上的皺褶痕跡告訴她,那不是一場夢。
她知道不是一場夢,可她卻隱約覺得,他好像在夢裡,用盡所有柔情,恣意憐愛。
她下榻,撿起兜衣和中衣穿上,看向圓桌,沒看到藥,心裡有些歡喜,然而——
“夫人,您醒了嗎?”門外響起皎月的聲音。
她知道,皎月定是送藥來的。
“進來吧。”有氣無力地應聲。
皎月輕輕推門進來,她立即聞到那股熟悉的藥味。
擡頭看去,果然,皎月手裡端着藥,漆盤上除了一碗藥,旁邊的湯匙還放着一顆糖蓮子。
起初,每次看到皎月送藥來,她還是覺得很不自在,因爲這意味着,皎月知曉她……
但,隨着日子一長,她也就淡然接受,習以爲常了。
皎月將藥放在桌子上,先伺候她洗漱更衣,然後主僕倆才重新回到桌邊。
“皎月,你去替我將那籃子拿過來吧。”
風挽裳指了指角落裡的籃子,然後,坐到桌邊,神色淡然地端起那碗藥,一如既往地昂頭喝盡。
wωw ●тTk дn ●¢o 而今正是多事之秋,時機還未到吧。
每次,她都這般安慰自己。
皎月把那笸籮拿過來給她,皎月又轉身去取來她存放糖蓮子的罐子,而她也自笸籮裡翻找出那根紅繩,仔細收好。
然後,再將糖蓮子放進糖罐子裡,看着裡邊越來越多的糖蓮子,心,有些澀澀的,一種說不上來的空落感。
這些都是喝鹿血,以及喝避子藥所積攢下來的,會不會哪一天這個罐子滿了,她還是無緣懷上孩子?
唉!
想那麼多做什麼,該來的時候,總會來的。
大局爲重,誰叫她嫁的不是平凡男子呢。
“夫人,宮裡送來幾個香欒,可以壓榨成汁,酸酸甜甜的,對喉嚨不舒服有效,對初愈的身子也能起到開胃的作用,夫人是否想喝?”皎月恭恭敬敬地問,頭一次主動說這麼多話,卻是對昨夜之事隻字不提。
“聽着很是新鮮,倒是可以嘗一嘗。”她知曉皎月在內疚,內疚昨夜沒保護好她。
否則,平日裡她從不主動推薦什麼,只有她開口吩咐,或者做她分內的事,可沒想過要討好她。
皎月拊掌。
門外,立即進來一個婢女,手裡端着一個漆盤進來,漆盤上放了個玉碗,還有幾片顆粒飽滿的果肉,看着就叫人垂涎欲滴。
皎月把玉碗端到她面前。
玉碗裡盛着鮮黃透亮的果汁,淡淡的果香味撲鼻而來,給人一種清新的感覺。
她端起玉碗,小抿了一口。
初試,酸得她皺眉,但等味道徹底在舌尖上漫開後,果真如皎月說的那般,酸酸甜甜的。
就好像,她而今對顧玦的感覺。
想着,忍不住又多喝了幾口,到最後竟將一碗果汁全部喝光。
她又吃了一小片果粒,剩下的,都給皎月她們吃了。
……
外邊的天空,碧空如洗,也彷彿洗去了昨夜的血腥和陰沉。
風挽裳走出採悠閣,打算到花園裡散散心,身子還未恢復過來,她打算今日不去舞坊了。
她相信,就算她不去,素娘也會打理好一切的,這點她倒是不用擔心。
穿過長長的迴廊,走過環湖小道,她直接朝花園的那座鞦韆架走去。
然而,走過假山時,一陣竊竊私語聲飄入耳朵——
“聽說爺又趕去看子冉姑娘了,夫人還病着呢。”
“是啊,別看爺去了勢,心儀他的姑娘可不少。”
“那些姑娘裡,也算上你一個吧?”
“我哪敢!我對爺很尊敬的。”
“誒,你們希望爺最終選
的是子冉姑娘,還是夫人啊?”
聞言,皎月想上前打斷,風挽裳卻淡淡地伸手阻止。
她轉身想走開,不想聽這些閒言碎語,然而,身後傳來的話卻是叫她邁不出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