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斜陽,一池殘荷,一叢枯枝。
村前的池塘邊,十四五歲的女孩兒手持錘衣杵,有一下沒一下地錘打着青石板上的衣服。
錘衣聲斷斷續續,毫無章法,似在彰示着女孩兒的心不在焉。
“嘎”的一聲,一聲鳴叫由遠及近。“嘎嘎——”,陣陣鳴叫越來越近。女孩兒擡起了頭,看見在那藍色的天空上,一羣大雁正展翅南飛。
女孩兒美麗消瘦的臉龐上,升起了一股迷茫憂傷的情緒。她呆呆地看着遠去的大雁,一時之間,竟然忘記了捶打衣服。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一聲清脆的吟唱聲驚醒了女孩兒,女孩兒忙收拾起臉上的情緒,往池塘邊看去。
夕陽的餘暉中,一對小兒女正沿着池塘邊的小道緩緩而來。
兩人中,男孩兒十二三歲左右,他長長的鳳眼,俊美的臉龐,稚氣中略顯成熟穩重。而他身旁的那位女孩兒,只有九、十來歲,她秀氣的眉眼兒透着機靈,此前的那段吟唱便是由她口中發出。此刻,她正開心地笑着,看向大女孩兒的時候分明帶了幾分揶揄。
美麗的大女孩兒似乎並沒有理會小女孩的揶揄,她看着那對小人兒,神色間有些癡癡地。
“藍靈姐姐,你怎麼啦,想李大哥想得入神啦!”小女孩咯咯笑道。
叫藍靈的大女孩兒臉上飛起了幾朵紅雲:“紅紅,你纔多點兒大,知道什麼想不想的!”
小女孩兒訝然地瞪大了眼:“藍靈姐姐,莫非你不想李大哥,那可糟糕了。李大哥要是知道了,不定有多傷心呢!”
她雖是一副驚訝的樣子,嘴角的笑卻透出幾分調皮和捉弄。
一旁的男孩兒看不過眼了,他一伸指,在女孩兒翹翹的鼻尖上一彈。女孩兒“哎喲”一聲叫喚着跳了開去,一邊跳一邊猶憤憤地:“藍池哥哥,你下手能不能輕一點兒!”
男孩兒笑着道:“誰讓你這麼調皮!”口雖這麼說,手卻又忍不住摸向小女孩兒的鼻子:“真的很痛!”
小女孩兒皺皺鼻子,沒有搭理他,卻徑直朝大女孩兒走去。
“藍靈姐姐,衣服都快被你錘爛了,雖說你以後要成爲李府的少夫人了,不愁吃穿了,但是仍需謹記勤儉節約乃是持家之本。”她一邊說着,一邊將青石板上那亂糟糟的衣服放在水裡漂了漂,然後擰乾放進籃子裡:“走吧,藍靈姐姐,不然一會兒全村人都知道你在想李大哥了!”
大女孩兒被小女孩兒笑鬧得耳根都紅了,想想自己之前的表現,她也有些不好意思。
“相思催人老啊!”小女孩兒看着那張美麗卻消瘦的面龐,又忍不住感慨。
“紅紅,你今年到底多大了?”大女孩兒好笑地看着那張稚氣未脫的小臉,忍不住問道。
小女孩一本正經地回答:“過了年就十歲了。”
“怎麼看起來像是一百歲了。”大女孩調侃道。
小女孩又是皺皺鼻子:“你見過這麼年輕的老太太嗎?”
提着衣服的大女孩和小男孩面面相覷,然後都不禁大笑起來。
正笑鬧中,一個身形高大的年輕男子從柳樹旁匆匆繞過來。見到大女孩,男子出聲招呼道:“藍姑娘!”
大女孩看見男子,面露驚喜,當她往男子身後看去時,面上是按捺不住的濃濃的失望:“仇勝,慕文哥哥呢!”
叫仇勝的男子臉上掠過一絲憂色,不過他馬上便恢復了自然:“大公子着我回來帶些口信給老爺,爲防姑娘擔心,便讓仇勝先來見姑娘。”
一旁的小男孩接過大女孩手中的衣籃,然後衝小女孩努努嘴,示意他們兩個人迴避一下。
小女孩看了看大女孩,大眼睛裡寫上了擔憂。不過她還是跟在小男孩的身後朝不遠處的一處院落走去。
“仇勝,是不是京城那邊的事兒比較麻煩,慕文哥哥怎麼去了一個月都還不能回來?”大女孩憂心忡忡地問道。
男子沉吟了一下,笑着道:“也
沒什麼事兒,只是繁瑣了一點兒。大公子讓我轉告藍姑娘,不要爲他憂心,年前他一定會回來,踐行你們兩人之約。”
聽到這兩人之約四個字,美麗的女孩兒脣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那笑容如帶露的百合花,清新而又婉約。
她扭弄着衣角,臉上紅暈似酡。半響,她才低聲問道:“仇勝,慕文哥哥可有書信、、、交與我?”
叫仇勝的男子一拍腦門,如夢方醒的樣子:“瞧我這記性,大公子有布帛一方,要送給藍姑娘。”一邊說着,他一邊從衣襟裡摸出一方布帛,遞給了大女孩。
女孩兒接過布帛,珍重萬分地打開一看,臉上便浮現出甜蜜的微笑。
仇勝以微不可聞的聲音嘆了一口氣,然後轉身告辭而去。
女孩兒在仇勝走後,又展開布帛,輕聲將那上面所寫的東西唸了出來。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採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採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念着念着,女孩兒的臉上便有些癡,她喃喃地:“慕文哥哥,可知我對你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只因心中有他,便無光陰。
女孩兒將布帛緊緊拽在手中,然後失魂落魄地朝家中走去——
黃昏,天空灰濛濛的,一陣又一陣的冷風,颯然而來。竹林發出嗚嗚的聲音,似在嗚咽,窗外變得憂戚而又昏暗。
“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土爲能。若民,則無恆產,因無恆心。苟無恆心,放辟邪侈無不爲已。及陷於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爲也?是故明君制民之產,必是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然後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
孟子的這篇文章提到了他的經濟主張,他認爲,只有使黎民百姓不飢不寒,這個國家才能施行精神文明建設,從而進一步鞏固統治階級的政權。這個觀點與幾千年後的“一箇中心,兩個基本點”的觀點不謀而合。看來,孟子的一些觀點,在這個時代還是相當進步的。
我一邊背誦着這篇文章,一邊收拾着筆墨紙硯,心中不由得感慨。
藍池將身子斜斜地靠在書桌旁,聽見我流利地背出這篇文章,他的嘴角浮上了一絲滿意的微笑。
“能否解讀一下?”藍池的態度儼然是一位先生,正在考問他的學生。
事實上,很多時候,義父都將考查我學業的任務交給了他,而他也確實稱得上是我的半個先生。
我沉吟片刻,答道:“國家要強大,社會必須穩定。無恆產者是社會不穩定的一個最危險的因素,所以我們先要讓百姓豐衣足食,然後再教給他們禮義廉恥。所謂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藍池點點頭,讚許道:“淺顯易懂,紅紅,你很聰明!”
他的誇讚並沒有讓我飄飄然,因爲我知道自己還遠遠及不上目前這位少年。
“別誇我了,藍池哥哥,”收拾好了一切之後,我對他道:“我怎麼也及不上藍池哥哥你呀!”
藍池接過我的書籃,淡淡地道:“紅紅,可知我九歲的時候還沒有背完詩經呢!”
呃,我訝然地擡起頭,那他是如何在三年的時間裡熟讀這些文章並且還能學會吟詩作對呢!
藍池親暱地摸了一下我的頭:“所以說,紅紅比我要聰明。”
我羞慚地低下了頭,要是他知道我在那世已經接受過十多年的教育,不知道會做何表情。
“先生!”剛要掀開門簾,院外傳來了熟悉的呼喚聲。
是大寶的聲音,我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
我在私塾讀書的事情,大寶並不知曉,而我亦不欲讓他知曉,所以我決定暫時迴避一下。
藍池將書籃放回書桌,同我一樣,他靜靜地站在房裡,並沒有出去。
“羅先生。”另一箇中年男人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李員外!”義父驚訝的聲音,隨即他道:“快請進!”
李員外!他怎麼會
到私塾裡來了,我和藍池相互交換了一下疑惑的目光。
腳步聲漸漸遠去,看來他們是到義父的書房去了。
我和藍池衝對方點點頭,然後躡手躡腳地朝外面走去。剛到書房門口,就見大寶正皺着眉頭,面帶焦色地侯在門外。
自從那次跌落山崖之後,我幾乎再沒有見過大寶。雖然平時我們都是在同一個私塾裡上課,可是隔着一個薄薄的門幃,大寶又對裡面的情形毫不知情,所以我們也沒能見面。不過,聽藍池講,大寶自從經歷那間事情之後,性情變了許多。他變得穩重了,學習也漸漸上心了,偶爾還能得到義父的稱讚。大寶原本就是個極聰明的孩子,原來學業不好皆是因爲心思不在那上面。如今用心學習,進步自然就快了!
大寶似乎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全然沒有發覺我們的靠近。直至我們都快走到他面前了,他才訝然地瞪大了眼。同往常不一樣的是,這一次,他並沒有叫出聲來,而是憂心忡忡地瞟了一眼裡面,又衝我們搖搖手。
“羅先生,今天李某到這裡來,實是有事相求。”李員外的聲音悲涼而又沉重。
“李員外何須客氣,只要我能幫得上忙,定然盡力。”義父的聲音帶着安慰。
李員外嘆了一口氣:“想必先生也聽說了,犬子慕文幾個月前去了京城,至今未歸罷!”
“是聽九峰提過,藍家人也正在爲此事憂心呢,不知慕文是因何而耽擱了?”義父關切地道。
李慕文自從離開李家村之後,一直沒有回來。李員外每次都是託人告知藍家,有事情耽擱了。藍家人爲此很是擔心,尤其是藍靈,原本就瘦的她更加的形銷骨立了。可是,由於兩人並沒有正式成親,藍家人也不好去打聽這具體的細節。想不到今天李員外來到私塾,竟然說到了這件事情,看來,李慕文是遇上了不一般的麻煩了。
“唉,”李員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這說來就話長了!”
“李員外不必着急,慢慢說吧。”義父忙道。
李員外沉聲將李慕文這一段時間發生的事情緩緩地述說起來。
原來,李慕文到了京城之後,就趕去談一筆生意。可是,在半路的時候,他的馬車撞上了一個人。被撞之後,那人昏迷不醒。後來,李慕文急忙將那人送往醫館,卻不料他卻在路上斷了氣。
更爲不巧的是,被撞之人後經查實,竟然是當朝宰相之家僕。雖然只是一個僕人,但是宰相府中的人命何等尊貴,雖然李慕文四處張羅,卻仍是身陷牢獄。
“儘管慕文着仇勝四處找人幫忙,可是那宰相府仍是不依不饒,說是殺人要償命。”李員外的聲音在此刻顯出幾分蒼老:“原本我不該來求先生的,可是事後一想,人命關天,犬子雖說不上大仁大義,倒也從沒有幹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兒。先生以往在京城爲官,想必也有一些交情不錯的官場朋友,不知道先生能否幫李某一個忙,請人、、、找那宰相通融一下。只要他願意放過慕文,李某就算是傾家蕩產,那、、、也心甘!”
室內靜默了幾分鐘。
我和藍池面面相覷,終於明白了李慕文消失的原因。大寶將手放在嘴上,然後用手寫了一個“靈”字,再搖搖頭,示意我們不要告訴藍靈。
當然不能告訴藍靈了,那會要了她的命的!我們連忙點點頭。
“李員外,慕文平時可曾得罪過什麼人?”半響之後,義父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這個——”李員外遲疑道:“這出門做生意,時常都有可能得罪人,李某、、、也是想破了頭,也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
“就算是宰相的家僕,無心之失,也不至於償命。很明顯,有人是故意想借此置慕文以死地!”義父在房間裡踱了幾步,然後也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這樣吧,我寫上幾封書信,你着人快馬加鞭送往京城,我們先去打聽一下慕文到底得罪了何人,然後、、、再想辦法解救吧!”
“撲通”一聲,雙膝跪地的聲音。緊接着,義父着急的聲音響起:“李員外,男兒膝下有黃金,你、、、不必跪我,我亦擔當不起,快起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