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瞳不久前剛剛被罵作陰險之人,相比之下,貴豈來客氣多了,沒有瞄着她腦袋來一箭。她雖然第一次和貴豈來打交道,但在西瞻卻久聞此人大名,深知正言官職的性質,便是振業王也捱過他的罵,所以也沒覺得生氣,但是大苑其餘的朝臣卻個個怒髮衝冠。
田澤滿臉通紅地指着貴豈來道:“一派胡言!我皇之位乃是先帝傳下來的。我皇曾將皇位空懸兩月以待先皇回心轉意,後先帝執意如此,天下反覆進言,我皇不得已才受命。陛下登基,祭奠過祖宗太廟,昭告過天下黎民,何來謀奪帝位、殘害同宗之說?”
貴豈來哈哈大笑,道:“傳位?果然是言辭之美,可飾太平。昔日李世民玄武之變也是傳位,宋太祖黃袍加身也是傳位,照你這麼說,你們中原五千年來沒有一人謀位,都是上一個皇帝當得不耐煩,自己將皇位恭送……啊,對了,是傳下來的。而且這麼急不可耐,我家振業王的女人回了趟孃家,也趕快傳她一個。”
戶部尚書黃希原花白鬍子氣得抖成一片:“爾家的振業王,侵我領土、逼我京都,纔會有昔日和親之舉。古之聖賢遇道不同,亦不與之相謀,如今我皇亦與其無關。”
大理寺卿範歸豫幫腔道:“昔天下大亂,國祚衰微,乾坤爲之倒懸,鐘鼎爲之傾覆,奸臣當道而行,萬民置身水火,獨我主奮祖宗之餘烈,興苑室於故都,此位實至名歸,可昭日月!且父子相傳,合天地情理,近人倫綱常,何須外人置喙!爾將詩書禮易通讀過後,再來說話!”他是個老儒,一開口就是連串排比,和他寫文章一樣,前些日子送去西瞻的國書就是由他起草的。
貴豈來眼珠轉了幾轉,雖然在西瞻,他可以算是漢學第一人,但是真正面對大苑的鴻儒,他也不敢說看過的書能超過這些老頭子,看先前的國書就知道不是他們的對手。反正他是西瞻人,大苑眼中的蠻夷,不妨揚長避短,無論用什麼方法,此次殿前對答,只要將大苑人氣焰壓得服服帖帖就達到目的。於是他先來一句雅的:“餘讀詩書,只有志於用世,而恥爲無用之學,故於古今制度沿革、民生利弊之事,皆博問切究之。”話音一轉,道:“至於你所謂綱常禮數,餘則僅知一二,還要向大人請教。”
黃希原不由問道:“你知道什麼?”
貴豈來仰天打了個哈哈:“餘隻知夫爲妻綱,這是爾苑朝的禮書所載,爾等豈可不知?如此說來,爾大苑國君,不過振業王府衆女之一罷了。若依照爾朝所講的禮數,便該遵從餘主,安守婦道,爾大苑也應歸入我國,這也是合天地情理、近人倫綱常,何以爾等竟割地稱王?爾等不遵禮數在先,卻怪餘毫無禮數,豈不怪哉?”
黃希原已經氣得只會搖頭,哆嗦着反覆說:“一派胡言!你一個外臣,竟敢出言辱我一國之君,蠻夷之人……你,你……”
青瞳擔心地看着他,真怕老頭子一口氣上不來噎死過去。
十三、利口
霍慶陽和林逸凡被派出去守着南邊幾個藩王了,武本善因傷留在朝中,此刻他大怒出列,道:“西瞻使臣,你有事說事,何以一再出言不遜,是不是想要刀兵相見?”
貴豈來道:“刀兵之事不是我區區正言可以決定,沒想到在大苑,你一言就可以論及刀兵,閣下是什麼官職,失敬失敬!”他遇到文人才掉書袋,遇到這樣穿着魚鱗甲的武將,竟然立即改口,毫不以詩書壓人。
別人或許怕這個,但武本善卻不怕這種挑撥,他朗聲道:“我是護國公,關中平章政事。不是我一言可以論刀兵,天下大勢,便是如此。西瞻不仁,幾十年來屢屢犯我邊界、害我黎民,呼林關外累累白骨皆是證明。兩個月前你們又侵我邊境、大肆搶掠,你們行事如此,自然會惹來刀兵。”他是殺伐半生的武將,那種凌厲之氣是田澤、範歸豫、黃希原乃至青瞳都沒有的。本來很能鎮住人,可惜武本善對西瞻成見太深,最後話題一轉,畫蛇添足地說起以前的往事來。
貴豈來眼珠轉了幾轉,道:“西瞻不仁,你們大苑就仁義無邊了嗎?我在你們大苑書上見過一句話,叫仁者不言兵,將軍對刀兵這麼感興趣,還談什麼仁?翻開史書看一看,你們大苑打的仗可比我西瞻多許多。你們今天的領土邊界,還不是祖宗搶別人的?我們西瞻至少敢做敢認,不會一邊殺了人,一邊還滿嘴仁義道德。”
青瞳嘆氣,果然被貴豈來抓住把柄,也大談往事,而且一談就是兩百多年。
兵部新任中郎將汪廣洋怒道:“我朝先祖那是爲了天下安定,是仁義之師,你西瞻先祖不是也一樣嗎?可是西瞻搶掠,卻是近在眼前。”
“啊!”貴豈來假裝恍然大悟,“過去半年就是不仁,過去許多年就是仁義了,那麼你不理這件事,等着它過去兩百年不就行了。”
武本善和汪廣洋同時噎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如果是打仗,這些武將個個能以一當百,可若論鬥口,那就百不當一。
田澤只好又挺身而出,誰讓他官大資格老,當然得多擔待一二了:“貴使前來,不是西瞻王命你逞口舌之威的吧?如果那樣,派個鸚鵡來也就是了。”
貴豈來道:“我曾看過你們中原一個好玩的故事,叫晏子使楚。晏子說得好,出使上國派上等人,出使下國派下等人,大人要求鸚鵡出使,莫不是此處是個鳥國?”
田澤差一點噎死在當場。正言的官職性質在今日朝堂上所有人中,大概只有蕭瑟和青瞳清楚。人家是從小練習罵人練到大,田澤雖然是青瞳看中提拔的英才,卻肯定不是對手,只怕這朝中也無人能敵。
“你他孃的纔是鳥官鳥人,老子打爛你這張臭嘴。”衆人大驚之下擡頭看,卻是十六衛軍逸府中郎將陳大昌。他是霍慶陽的部下,因平南軍功升職至此的。這個人是純粹的老粗,自己的名字也只會寫中間那個“大”字。聽貴豈來罵了半日,他早已怒火中燒,不管不顧地就罵了出來。
“你他奶奶的是什麼鳥?躲在一旁就像是糞坑裡的蛆蟲,苟安在一處,以騷臭的飲食度日。看你站在後頭,也不是什麼大官,平日裡屁也不敢放一個吧?現在倒是滿嘴噴糞,還稱什麼老子,你是狗屎的老子!”
衆人又一次目瞪口呆,貴豈來見什麼人說什麼話,文有文罵,武有武罵,現在居然還可以村罵。他倒是葷素不拘,大有你們全上,老子毫不在乎之勢。
汪廣洋目瞪口呆地道:“你、你、你,一個文官,竟然口出髒話……”
貴豈來哈哈大笑,道:“無知小輩,我是西瞻堂堂的正言,正言者,無話不可言。這天下的言辭何來髒與乾淨之說,且看聽的人心中所想,心正就不怕言辭不正,心臟纔會說別人口出髒話。”
武本善怒道:“依你所說,西瞻的正言就是罵人的,誰能罵得過誰,誰就是正言?”貴豈來點頭道:“然也。正言指的不是官職,而是你所說的話是不是正理。我便是一個把正理說出來的人罷了,不管你用什麼話,只要你能說得我服,我就認定你說的話是正言。”
青瞳腦袋裡閃過一句話——這是蒸不熟、煮不爛、捶不扁、炒不爆響噹噹一粒銅豌豆……回過神再看,朝堂上已經一片喧譁。文官武將一起開口大罵起來,文有文的措辭,武有武的說法,貴豈來憑一人之力猛烈還擊、發揮出色,眼見半數和他對過話的官員都滿面漲紅、渾身顫抖。大苑加上大梁共四百年,這太和殿中還沒有這麼熱鬧過,如果屏蔽了聲音,看動作倒是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許多一輩子都沒有罵過人的文官都開了戒,然而,越是豁出去什麼都罵,越不是貴豈來的對手。眼見這番舌戰,貴豈來定能輕鬆取勝。
這場面也太不堪,青瞳皺起眉頭想大喝一聲——來人,將他拿下。抓他倒是可以,只怕一開口惹禍上身。看他罵得正興奮,隨口給自己兩句怎麼辦?貴豈來連蕭圖南都罵,沒有理由會特別關照她。別人被罵也就罷了,她代表的是一個國家的臉面,要是捱上一句村罵,那麼只好殺了這位來使了,然而這樣的後果她又實在不願意承擔。
如今貴豈來罵得雖然兇,實際目的卻是要錢,爲了錢開戰,國人恐怕不會支持;因爲被他罵了幾句而開戰更不行,這些話拿到軍中激不起同仇敵愾,反而會讓人覺得打得不值得;但就這麼忍着也不行,難免被人瞧不起,若真打起來影響威信。哎呀,真是頭疼啊!她早就料到此事沒那麼容易擺平,只是沒想到談判還沒開始,西瞻的使臣就成絕殺了。
她正想着,胳膊在桌子下面被輕輕拉了一下,身邊穿着四品侍書服飾的花箋不動聲色地從下面遞給她一張紙,青瞳快速瞄了一眼,見上面歪歪扭扭地寫着斗大的:“穩住他,我去辦救兵。千萬等我,別讓他停了。”
“千萬”二字寫得極大,如同加重語氣一樣。“搬”字還寫錯了,寫成了“辦”。墨跡早已乾透,看來這紙條寫了好一會兒才遞進來。青瞳認得這是任平生的字,除了他沒人有這麼凹的水平。
因爲任平生無事,青瞳便任命了他一個十六衛軍教頭的職務,讓他教授軍官搏擊之術。很快,被他訓過的那些軍官個個叫苦不迭,任平生搖頭說他會的是一對一的功夫,都是要從小練習,不是這些已經成年、骨頭僵硬的軍官可以學得了的,於是自己請命改教大內侍衛。
侍衛基本上都是練家子,這下就沒了問題。只是這個大個子從此領了腰牌,出入內宮比蕭瑟等重臣方便百倍,毫不避諱。當然,只要青瞳不介意,別人也不敢說什麼。朝堂上來了這個剋星,消息被宮女內侍傳進內宮,任平生偷偷潛進太和殿後殿聽了一會兒,就寫了個紙條然後飛一般走了。
青瞳看着亂成一鍋粥的朝堂,再看看發揮得遊刃有餘的貴豈來,心道:千萬別讓他停?我就是想讓他停也得有辦法啊。又極奇怪,任平生說去搬救兵?她看着罵得吐沫橫飛的貴豈來,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本朝有這方面的人才。
十四、PK
大苑這方的聲音已經低了下來,只有少數幾人還能勉強一戰,言辭也重歸文雅。
貴豈來的聲音依然高昂清晰地傳來:“哀吾生之鄙賤,又何矜乎才藝也!予奪其不可馮,吾又安知夫天意也!人固有不偶兮,將異世同其狼藉。遇秋氣之惻愴,諒時命其不可爲,獨申哀而竟夕……”
青瞳聽得腦袋發脹,看着武將個個眼睛發直,文官個個嘴巴發澀,只有貴豈來還跟吃了五石散一樣興奮。
在一片混亂中,方行舟進來唱報:“皇上,侍衛軍教習任平生攜一人宮外求見。”
青瞳簡單地道:“宣。”她的表現一直很符合身份,從頭至尾,表情沉着、目光堅定,不管心裡怎麼想,面上一直不慍不火。
方行舟表情頗有些古怪,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低頭應了一聲“是”,片刻就帶着任平生和一箇中年女人進殿來。這女人粗手大腳,指甲縫裡還有黑泥,只有一副水蛇腰一步三搖,還有些韻致。
她的眼睛呈三角狀,眉成吊梢,顴骨高高聳起,兩片薄薄的嘴脣,在她長度頗爲壯觀的臉上顯得好不精緻。她穿着一身簇新的衣衫,顯然是第一次穿,衣服上壓的褶子還沒有展平。她見了這樣大的場面頗緊張,身子微微發抖,帶動新上漿的衣服沙沙作響。任平生規規矩矩地行禮,這女人撲在地上,咚咚磕了好幾個頭。
青瞳皺起眉看着任平生,任平生衝她擠擠眼睛,她想不出這個女人是幹什麼的,但卻相信任平生的鬼主意,於是仍舊不動聲色地看着。
那女人站起來環顧一週,看着裝束完全不同於中原人的貴豈來,回頭問任平生:“就是他嗎?”
任平生點頭:“是,能罵過他,給你五兩銀子。”
女人答應一聲,先衝貴豈來陰陰一笑。貴豈來一愣,只見這女人深吸了一口氣,將手揚起,誇張地往腿上一拍,隨後踩着這個節奏跳着腳罵起來——
“瞧你那樣,滿臉芝麻醬,豬鼻子狗臉不像人樣。你頭是豬養的、身子是雞養的、腳是熊養的、肚裡的雜碎是母狗生的,一看你就是三伏天賣不掉的肉——臭貨!有大哥有三弟,你算老幾?強盜畫影像——就你那副賊形!烏龜跌在竹園裡——就活該戳死你這個硬皮軟雜碎的王八蛋!”動作純熟至極,聲音連貫順暢,抑揚頓挫,一點也沒停歇。
任平生出宮門後即刻騎上快馬,飛奔到離京都八十餘里的一個村子,開口就問:“你們村裡最能罵人的潑婦是哪一個?”
他拿着兵馬司的關防,儘管要求奇怪,當地里正還是不敢耽擱,把他領到一個院落前,隆重介紹了這個外號“小歪嘴”的中年農婦。當任平生用五兩銀子誘惑她去和一個外族人對罵時,她只一句話便堅定了任平生必勝的信心,小歪嘴問:“要死的還是要活的?”
貴豈來嚇了一大跳,問道:“你是何人?怎麼出口傷人?”
“好你個孫子,胎毛剛摩挲乾淨,轉過屁股就不認識你娘了,老孃是你貼親熱辣的八輩子祖宗!你嫌你老孃出口傷人?你那點本事不也是老孃給你的嗎?”
貴豈來大怒:“你到底是何人?膽敢辱罵一品大員,便是你家皇帝也不能對我如此無禮,還不將她拿下治罪!”
小歪嘴有點氣餒,慌張地四下看看。青瞳沉聲道:“朕這朝堂,還輪不到你發號施令。跳起……呃,貴豈來,剛纔你言道,不管用什麼話,能說得你服就是正言,還算不算?”
以前蕭圖南每次提到這個正言大人都叫他“跳起來”,害得青瞳差點脫口而出。
青瞳對小歪嘴道:“那民婦,西瞻來使想和你辯駁一番,你莫要讓他失望。”
小歪嘴得了定心丸,大喜道:“遵旨。”回頭得意揚揚地看着貴豈來,道:“你想變啥玩意兒?就是變成夜壺我也不怕你。”原來她不知道辯駁是什麼意思。
貴豈來氣得直哆嗦,道:“我看你必是一個無知潑婦,即刻滾回去,不要在這裡撒野。我堂堂天國上臣,豈能和你這種蠢人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