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歸寧

滴答,紙上綻開一朵墨色的花。

滴答,滴答,透明的液滴擊散了那墨之花。

有些迷茫,有些空虛,有些害怕,她伸手將眼角擦了擦。溫熱的淚滴控制不住地從指間淌下,她扔開手中的筆,不知所措地接着眼淚,卻怎麼也想不起自己爲何而哭,自己又本要繪出怎樣一幅畫。她如提線木偶一般,呆呆愣愣地掛着淚滴,走出了房門。春日的陽光將她臉上的淚痕照得金銀髮亮,綠油油的山谷總算讓她回想起了自己身在何方。

清晨的雪茗谷,安適寧靜得一如既往。她很想像往常一樣,踏着輕功去看看後山的藥田,襯着那一望無垠的綠色,練練自己的靈力;拿着賬冊與病例去到前院,與谷中的衆人寒暄寒暄,探探近日前來尋醫者的情況。可是,今日的她,絲毫沒有心思去做這些。那些本應習慣了的日常之事,不知爲何,在今天會顯得格外遙遠。

她很懷疑,懷疑自己遺漏了些什麼;她幾乎可以確定,確定有什麼東西,已經失去。但一切都是那麼毫無疏漏的尋常無比,無論是世事,還是自己的記憶。她很害怕這種感覺,她也很焦急。心中一直有着一個聲音在不停地警告着,咆哮着,它凝視着自己的雙眼,扯着自己的衣襟,告訴自己:自己必須去發現,自己必須去想起,若是錯過了,若是失敗了,留給自己的將是無盡的悔意。

無由來悲傷至極的心境,無由來控制不住的淚滴,帶着白茫茫的水霧,吞噬着這綠油油的草地,更是將她的意識點點吞了個乾淨。

浩瀚無垠的銀白天地,辨不清四方,尋不到自己。她,是徹底地迷失了。

。。。

似亮未亮的朝陽籠罩着那半睡半醒的冀王府。寧源摳着手中的劍鞘,盯着那緊閉的房門,已經不知在此徘徊了多久,卻仍舊不見絲毫衛安要出來的跡象。

她很鬱悶,她更生氣。自那送出靈羽的大婚之夜起,自己那不要命的師父已是燒了個兩天三夜昏迷不醒。可自己卻要瞞着隔壁醫術絕頂的少主不說,還得用那不像樣的幻術扮成師父的樣子,幫着欺騙府中衆人乃至整個京城。

非但幻術不濟,單單師父那表情寡淡與惜字如金就已是讓她演得彆扭至今。若不是少主方接受了靈羽,近兩日會時常神識恍惚,無法集中注意,而自己又在衛康衛安的掩護下極力避免着用師父的臉出現過久,估計自己冒充之事早已被少主查悉。

可瞞得再好的一切,總有着撐不下去的那一天。新婚三日,歸寧省親,莫不成,連這見岳父岳母之事,自己都要替師父做了?面前的房門依舊緊閉,端着藥進去的衛安不知在做着些什麼,久久不出。寧源很是希望這門一打開,出來的是痊癒的賀昆槿;可想想那夜燙得根本無法靠近的身體,她又覺得,師父能站着走出來,都是個奇蹟。

眼看着太陽一寸寸地升起,現在已是高高地掛在了頭頂,若不出意料,近日頗爲嗜睡的少主也應已起身,很快,就會來這兒尋這兩日裡沒見上幾面的新婚夫君。想到這兒,寧源的腳步更是幾欲將地面踏穿。

寧源幾乎可以想象,今日神識已經穩定的少主將會有多麼的生氣,新婚之夜一頭霧水地昏睡到日上三竿,待醒來時,那夫君卻早已是不見了人影。只留下牀上那一灘駭人的血跡,府裡侍女的通紅耳根,與宮裡派來的嬤嬤的怪異神情。她定會想找人發泄,更想一探究竟,屆時自己又將如何處理?是將真相告知,還是繼續扮作賀昆槿?

她真的很是爲難,很是猶豫。

嘎吱,大門開啓。青白錦袍下,是那同樣青白的臉。

“衛安,我必須去。”緩慢跨過門檻的人看了看屋內,話語中是無可置疑的堅定。

“可是……”緊隨其後的人,臉上寫滿了憂慮。

“莫可是了,此事沒有可是的餘地。”轉過頭,看見門口的寧源,沒有絲毫的驚訝,“柳……阿雁可是醒了?”

“嗯……”半晌纔回過神,“師父你……”

“已經無事了,”賀昆槿那深邃的目光不知看向了何處,“她……可還好?靈羽融合之境,可平安度過了?”

“少主本乃靈族,融合之境於她來說頂多就是迷迷糊糊上兩天,做上幾個不明所以然的白茫茫的預知夢,她自然不會有事……只是,”深吸一口氣,“今日歸寧,師父你打算如何處理?還有近兩日的事,我勉勉強強算是冒充着你,瞞過了大多數人,但這大多數人中絕對不包含少主。”

“曉得了,時候已不早,準備準備,也該去柳相府了。”蒼白的嘴脣緊緊地貼在了一起。

“嗯……”跟在那連走路都要費勁全身力氣才能維持平衡的人身後,寧源的心,真的很疼。她不明白,如此至真至純之人,爲何會被老天爺如此對待;爲何付出與回報,在師父的身上,會是永遠的不平。

“寧師姐!!”衛安終是忍不住發出了抗議。

“無用的,我們左右不了師父的決定。”

。。。

精緻的馬車暢通無阻地駛在這清晨的街道上,車伕吹着口哨,馬兒打着響鼻,可車內對坐的兩人,卻是安靜無比。賀昆槿看似愜意實則難耐地靠在座椅上,閉目養神;柳雁雪看似隨意實則仔細地盯着對面的人,尋找端倪。

藏在袖中的雙手,緊擰着的眉頭,鬢角的汗滴。柳雁雪清晰地看見,面前這人兒一會兒冷得發抖,一會兒熱得汗水直流,來自周身的疼痛將內裡的他已是折磨得不成了人形,可面上卻還是那麼的平靜。

無數的疑惑涌在心頭,卻又在這一刻倏然解開,她不難猜到那夜這人兒定是發了病,因此牀上的血跡根本不屬於自己;她也不難猜到這兩日所見的“冀王”,並不是真正的賀昆槿,八成是寧源的傑作;可她想不通的是,那一夜自己的記憶爲何會如此模糊,以及自己爲何會有那空虛痛苦的銀白夢境。

她很想問問,可到口邊語句一對上那人兒顫抖的眉心,就會好不爭氣的縮了回去。擔憂如決堤之河般,剎那間就沖毀了一切的疑慮。她可以不再追究任何的真相與原因,她只想確認一下,問一句,你可還好,阿槿?

“阿雁若是有什麼疑問便問吧,我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依舊閉着眼的人似乎猜到了柳雁雪的心思,可她等了半晌,都未等到對方的迴應。掙開眼,擠出一個脆弱的笑容,“我本就曉得自己那日會發病,因此提前給阿雁下了藥……”

“爲何?”爲何要瞞着自己,莫非自己就如此不值得他相信?

“那種樣子……”咬了咬脣角,“我向來是不願讓他人瞧見的,但婚夜特殊,我又不能無故離去……抱歉。”

“……”自己原來還是他眼中的“他人”。心像被利劍橫穿而過,滲着血,漏着氣,可再疼再苦,都將心頭那擔心驅逐不去,“阿……殿下可還願意讓雁雪診脈?”

“不必了,”愧疚地移開眼睛,“這蠱毒,我曉得,待那一陣子過去,便無礙了。姑娘莫要擔心。”賀昆槿沒有漏過柳雁雪那突然變得疏遠了的語氣。自己的企圖已是得逞,可她不明白,自己爲何沒有絲毫的開心;或者說,柳雁雪的疏遠,讓她心上的疼更是爲身上的疼添了一筆。

馬車悠哉地向着柳相府行進,可車內的人兒卻是又恢復了最初的寂靜。相對無言的時光,總是那麼的漫長。柳雁雪掀開車簾算着路徑,心卻移不開對面;賀昆槿靠着側壁閉目調息,心卻久久不能平靜。

。。。

歸寧的禮節與行程是繁雜而耗時的,可對賀昆槿來說,耗的卻是她那本就不剩多少了的體力。她忍着四肢百骸傳來的抗議,機械地做着各式各樣的寒暄,各式各樣的禮;她努力地用那模糊的視線與迷離的意識,隱瞞着自己的身體狀況,既不失皇家威嚴又不失對妻子尊敬,謹慎地處理着種種人際關係。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眼看着天色就要暗下之時,新婚夫婦倆人這才的得以與妻方父母單獨相聚。在賀昆槿的執意下,柳澤坤和雪琴夫妻倆坐在了主位,而她自己則是以女婿的身份,坐在了下首柳雁雪的身旁。因曉得岳父岳母的醫術超羣,她無奈之下只得冒險動用了些幻術,使他們將自己忽視,安安靜靜地充當起了這溫馨一家三口閒聊的背景。

談話主要是雪琴在主導,一個俏皮卻又隨和的母親,懷裡揉着一隻金毛獼猴,讓賀昆槿有這種說不清的熟悉;柳澤坤則是望向女兒與妻子的眼中毫不遮掩的寫着寵溺,時不時地在關鍵地方言簡意賅地提上兩句。柳雁雪沉浸在這父慈母愛之中,笑得甜甜,笑得暖暖,笑得驅走了世間的一切不如意。

這動人的場面,讓賀昆槿不禁感嘆:曾幾何時,自己也有過這樣溫暖的下午,粘着母親,鬧着哥哥,與父親玩耍着,只可惜……瞧,自己又不爭氣地陷入了過去呢。阿雁,你確定,你所喜歡的,是真正的我?

。。。

橙紅的火燒雲渲染着天際,爲整個大地都穿上了層金燦燦的外衣。氣派的大門匾額上,那氣勢磅礴的“柳府”二字,在金與橙的交雜下,更是顯得霸氣無比,甚至超過了冀王府,甚至超過了那京城的最中心。

就在這筆走龍蛇的二字匾額前,一輛馬車靜靜地停靠在邊。吱呀一聲,大門開啓,踏出門檻的一對年輕夫妻轉身向門內行了行禮,待目視着門內人兒的遠去,倆人這才慢悠悠地往馬車上踏去。打開車門,等身後的妻子先行上車坐穩了,賀昆槿這才自己擡腳入內。

混沌的大腦,散架的身體,再加上那已經被疼痛折磨到即將斷裂的神經,賀昆槿不曉得自己是如何過完這複雜的一天的,就如同他不曉得自己是如何踏上了馬車,又是如何落的坐;她只曉得,在那進入馬車,渾身鬆了一口氣的瞬間,壓抑了一日的病痛陡然襲來,讓周圍的一切都離她遠去。

乓!身體到下,馬車一震。沁入木板的血液,時而冒泡沸騰着,時而化作冰渣凍結。

“賀昆槿!!”痛不欲生的哀嚎,肝膽俱顫的恐懼。

怎奈,懷中之人已是無法做出任何迴應。